第2章 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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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有些崎岖,那少年终究还是做了决断,他一边拘束地在伞下同惊弦保持着距离,一边又担心身上淋到外面的硫雨。
可偏偏,那伞似长了眼般,总能在他肩膀出去的瞬间往外延阔一点。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这把像是活物一般的伞转移,只是他不会开口,惊弦更不可能主动提起,隐隐约约,不知道是不是空气里的氤氲水汽催发,少年觉得鼻尖似有点点血气。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鼻翼轻耸,视线也跟着那点血气转移,最终落在身侧女子纤细雪白的颈上。
少年视线灼灼,惊弦不由顿了下步子,凝眉侧目:“嗯?”
澄明的漆色眼底倒映出她略微疑惑的脸,尚没反应过来,带了一丝温热的指尖停在她颈边,旋即被她霎时抬起的左手钳住。
“做什么。”她语调带了些脆冷,只是仍然不带什么情绪。
少年脸上顷刻浮现痛苦神情,眼底满是不解。
惊弦不动声色松了些力道,那少年小心翼翼觑她一眼,仍旧执着,屈起指弯快而轻地蹭过她温热的颈,而后指背浮现一抹腥红。
映着他细弱腕上还未消弭的红痕,一时之间惊弦竟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个更刺眼些。
她视线从少年手腕掠过,生硬道了声谢,率先抬脚往上迈了一阶。
……
那硫雨似乎只降落在上山的宫道上,两人一踏上太浮宫入口的玉阶,身后的雨顷刻便停歇了。
太浮宫的宫门牌坊高大巍峨,隆重肃穆,守门的是两名小童,看见惊弦带了个面生的小公子回来,面上没有丝毫好奇的神情,只恭敬叫了声“少宫主”。
惊弦的住的藏风殿位于太浮宫西侧的落雪峰,那里终年不见天光,雪枝压顶。她领着少年一路往里,却在将要沿着西侧石阶往上时骤然停住。
少年随着她疑惑停下,就见惊弦偏头看了过来,目光掠过他身上单薄破败的衣衫,转头带着他往另一处走。
那是条曲折的小径,两侧满是被厚雪覆盖的植株,惊弦领着他走到那条小径的尽头。两株高耸的青松之后,一座清寂的小院出现在眼前,上书二字——扶徵。
一名青衣男子身披厚氅立于院中,手持书卷,淡泊如竹,他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惊弦,有些讶然。
“少宫主。”他将书卷合上,迎了上来,而后视线落在她身后的少年身上。
惊弦开门见山道:“你这殿内可还有空闲的御寒衣物?”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惊弦半途突然改道的意图,旋即便是一声极其应景的喷嚏。
青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些事情平日都是流云殿负责,少宫主怎会想到来扶徵殿寻我?”
惊弦淡淡掀眼。
青衣男子愣了一瞬,随后低低“哦~”了一声,兀自答道:“息则陪同新弟子去了邺城试炼还尚未归。”他摇头笑笑,往旁侧让了一步——
“我的可行?”虽是问的惊弦,视线却仍在那少年身上。
惊弦代他“嗯”了一声,又说:“你若得闲,先带他去趟天池。”
青衣男子应了声“是”,转身朝少年笑道:“公子请随我来。”
衣袖顿时被人扯住,青衣男子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看见这一幕,眼底闪过片刻诧异。
惊弦低头,少年扯她袖子的动作只是一刹,旋即收手。此刻袖摆处无风自动,少年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惊的。
怀里的缚灵袋躁动不安,伞上的金色浮光沿着惊弦手臂一路往上游转,惊弦回头看了那青衣男子一眼同少年道:“扶徵殿主乐正夷,你先随他过去洗沐。”
随后转身便往外走。
少年无措站在原地,视线随着惊弦离开的身影久久未回,倘若乐正夷此刻在他对面,便会发现,少年原本漆色的眼瞳似褪了色,眼中倒也不全是惊惶。
肩上搭了只手上来,少年眼底的浅色退却,又恢复了一贯的澄净,他扭头看向乐正夷,诚惶诚恐。
乐正夷道:“少宫主回宫自还有事要忙,你若担心,待收拾妥当我送你去藏风殿。”
少年这才点头随他进殿。
落雪峰,藏风殿。
这里清寂的完全不像是一宫之主该住的地方,没有一丝人烟。
殿内铺设也极简单,只显得殿内尤为宽敞,木制的地板干净的反光,映着内里一扇三开的丝绢屏风,便是惊弦日常起居的地方。
藏风殿的殿门敞开着,偶有几丝寒风拂过,卷得檐下花铃叮咣阵响。
此时天光昏暗,内殿只亮着一盏烛火,屏风后明明灭灭地闪烁着金黑交织的流光。
惊弦盘坐在长案后,面前是一只缚灵袋。此刻,那缚灵袋的袋口敞着,里面的妖魔灵魄挣扎着想要逃窜,却又被一股强大的法阵困住。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灵魄挣扎的势头见小,原本浑浊不堪的法阵中,那些灵魄被炼化成一缕浮光在阵中恣意游蹿,惊弦摊开手掌向前,那缕浮光便乖顺附到她指尖。
惊弦起身走到窗边,窗台上是一株灵气四溢的含苞雪莲,她拿指尖轻触莲茎,不消片刻指尖那缕浮光便被莲茎吸了个干净。
雪莲的花瓣似乎也因此绽开了些许,惊弦瞥扫一眼,拔下发冠上的金钗,解开前襟衣扣取了一点心尖血滴到莲瓣里……
太浮宫天池。
缭绕的水汽里,少年几乎整个人都浸在了水里,乐正夷在不远处的矮亭里坐着,手持书卷,却许久都没再翻动一页。
他心里仍是好奇少宫主带这样一个灵力低微与凡人几乎没什么区别的少年回宫的用意。
“殿主——”
一名弟子匆匆赶来,乐正夷朝池内看了一眼,示意那名弟子上前,而后神情逐渐凝重。
“邺城示警?”
“是,流云殿的千里传音早前传回宫后便没了音信,弟子用传讯符也联系不上他们,还有……浮音令追不到息则殿主一行人的生机。”
乐正夷沉默一会儿,说:“我知道了,”
他从石凳上起身,隔着氤氲水雾,那少年也好奇看了过来,乐正夷朝他微微颔首,跟天池入口的守卫交代两句便匆匆离去。
少年扒着水池边缘,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因着水汽浸染更添了几分无害。透着漆色的眼瞳在升腾起的水雾中复归浅淡,几滴水珠挂在他下巴上摇摇欲坠。
他拇指轻轻擦过食指上的青白骨戒,薄唇微动:“听见什么了?”
声音干净,清越好听,哪有丝毫人前的无害惶恐?
池水轻泛起涟漪,阴森的声音浮在水面,呕哑嘲哳难听至极:“太浮宫另一批去往邺城试炼的弟子兴许是出了意外,看这样子,那小娘子怕是又要出门……”
那声音嘻嘻笑了两声,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少年也笑了一下,抹了把脸上的水从池子里站起,随手捞过一旁乐正夷准备好的衣服穿上,一边整理衣带一边朝天池外走。
待到入口时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无害的模样。
守卫的两名弟子显然被乐正夷事先交代过,然见到这少年一副□□凡胎的模样仍是不免心中鄙夷。
太浮宫向来强者为尊,前宫主膝下子女数十,弟子逾千。惊弦能坐到如今位置,自有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但要他们毫无来由就向着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屈膝,那便是痴人说梦了。
尤其他身上竟还穿着扶徵殿主的衣服。
因此领着他那守卫语气颇为冷淡:“随我来吧。”
他领着少年一路朝落雪峰去,心里如何也不明白少宫主冷淡至斯的一个人,怎么就选了这样一个废物去藏风殿。
指腹间一阵灼热,少年低头瞟了一眼,唇畔勾起一抹邪肆的笑,他看了眼前面越走越快的弟子,抬手轻抚了抚衣领上软厚的绒毛,也加快了步子。
阴冷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耳畔响起:“呀——日子看来不会太好过啊!”
寒风卷着碎雪在山道上发出阵阵呜鸣,那领路的弟子疑惑回头望向身后,问少年道:“你在说话?”
少年明净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般无辜地望着他,而后转向四周,茫然摇头。
守卫将他带至藏风殿外便转身离开,殿内隐约传来惊弦和乐正夷的低声交谈。
少年便安静立于殿外。
四境之中,北境归属太浮宫。除了已经沦为魔域的西境无极渊,其他两境同太浮宫一样,每隔半年,门内弟子都需下山试炼。
短则三日最长也不过十日。
但这次试炼的一众弟子中,除了惊弦随行的荒芜之地一行早早回了宫,其余去了北境辖区邺城的几名弟子反而至今未归,连太浮宫的浮音令也探查不到他们的丝毫下落。
乐正夷询问惊弦要不要再增派些人手去邺城看看。
风雪中,少年一身雪白裘衣,墨发披散,肤白胜雪。乐正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似乎要宽大一些,因此更衬得他清瘦脆弱,不堪催折。
他听着安静下来的殿内,轻眨了下眼。
碎雪扑朔而下,那道诡异的声音彻底偃息,他似一道雪色雕像立于雪地,凝望着藏风殿敞开的殿门,无声无息。
许久之后,他听见惊弦的声音响起,语调清冷干脆:“不用,我亲自走一趟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