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理所当然
别墅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没有电子舞曲,没有打啵声,没有吵闹。
而客厅里的人群还站在原地,没一个离开。
奚午蔓知道是浪费时间,知道那些人处于愤怒之中,根本不会听进任何不合他们心意的话,却还是将手中的浴巾揉成一团,举在手中,提高嗓音开口。
“不管你们怎样亲嘴做爱,怎样抽烟打牌,都跟我没半毛钱关系。”
注意到楼下有人张开了嘴要反驳,奚午蔓作势将浴巾丢向那人,那人立马闭上嘴巴。
排除了眼前的威胁,奚午蔓继续刚才的话:“前提是,诸位回到你们自己的俱乐部去。”
有人翻着白眼,嘴唇翻动,却没有出声。
他们在等,等肖茜吹响第一声号角,他们将无所畏惧地冲锋。
“该滚的是你。”肖茜说。
“对!你这个孤儿,奚家领养的野种,该滚的是你!”
凸显优越感的愤懑从人群中炸开。
“我们茜姐是奚总的爱人,我们是茜姐的朋友,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们滚?!”
“你叫我们滚,就是叫茜姐滚,就是叫奚总滚!你这野种好大的胆子!敢骑到奚总脖子上撒野!”
“就是!该滚的是你!”
混乱不堪。人,话,沙发,地板,窗帘,茶几,视野可见的每一样物什,强行钻进耳朵里的杂言碎语。奚午蔓感到心烦。
看着楼下抬手大骂的人群,她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心里一下就平静了。
他们人多,有差不多二十个,每个人的表情和肢体都在全力表演。表演对奚午蔓的厌恶,对肖茜的袒护。
奚午蔓看见了,肖茜脸上得意的神情,角落里的佣人在窃笑。
他们喜欢看戏,需要闹剧。
可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的听觉真的没有完全丧失吗?
他们在不停地骂,倚着他们自以为高尚的道德,倚着他们成群结队。
你看,我们都这样认为。所以你是错的。
你看,大家都在骂你,所以你理所当然的,应该被骂。
奚午蔓想到地铁上那个短发女生,她说,她只是一个两岁的小屁孩,只能从一数到十,一旦你说十一,她会说“不对”,因为她妈妈那样说,“不对”。
奚午蔓寻思,当妈的人不应该不知道十以后的数字,然后她看见肖茜。
他们学着肖茜的话语,说“滚蛋”。肖茜是他们的妈妈。他们都那样说,于是那理所当然成为真理。
胃里没有一滴酒,奚午蔓却感到一阵恶心。就像喝下一整瓶红葡萄酒后呼呼大睡,在凌晨一点半醒来,感觉到胃里的红酒在翻滚,在往喉咙反流,带着胃酸与胆汁。
喉咙一股子酸苦味,奚午蔓想喝一杯白开水。她来回踱步,忘了水杯在哪,也忘了直饮机在哪。
“您为什么不报警呢?”医生不在身边,但奚午蔓清楚听见医生的话。
她闻到浓墨与淡淡的血腥味,她看见白色羊毛大衣上早已干透的血迹,阳光刚好落在她手上,给了她一点点温暖。蓦地她闻到酒味,腿脚连带着小腹变得冰凉,她感觉到剧烈的刺痛。然后,她一抬头,就看见醉态十足的奚午承。
墨汁飞溅,她的大衣被扔到地面,接踵而来的,是源自理所当然高高在上的男性权利的暴力。
地铁里短发女生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她从一数到十,数到十又数一,你说“十一”,她说“不对”,因为她妈妈那样说,“不对”。
奚午蔓的脑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但她不知道那满满当当的东西是百合、是棉花、是浆糊,还是豆腐渣。
她只清楚地记起一点,六岁那年,有人对她说,你应该这样。于是她相信了,她应该那样。
应该怎样?
“您为什么不报警呢?”医生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对,报警。
她转身去找手机,听见身后的谩骂变成一阵肆无忌惮的、满足的讥笑。
“她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有人这样说了,可能是肖茜,可能不是,奚午蔓不知道,也没有回头去看。
她要找手机。
报警。
窗外雪下得很大,红蓝双色的爆闪灯刺破黑暗,令花园里的红山茶花失色黯然。
年轻的刑警坐在楼梯上,轻轻拍打奚午蔓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刚从人贩子手中救出的孩童。他没有过多言语,只用陪伴予她安慰,不时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给她擤鼻涕擦眼泪。
奚午蔓止不住眼泪,其实她并不想哭,但她感觉自己是个六岁的孩子。就在刚刚,她的筷子被人抢走,刚拌匀的杂酱面被打翻在桌上,她干净的小衣服被酱汁弄脏,她向手持天秤的人求助,那人却说“不要意气用事”。
她终于哭了出来。
警官该早一点到。
她终于可以哭出来。
被指控入室抢劫的人都被抓走,警官也要离开了。
年轻刑警又递给奚午蔓几张纸,说:“没事了,别怕。”
奚午蔓擤着鼻涕,余光注意到身旁的人站起了身,她突然一慌,抬手抓住他制服的衣摆。
“带我走吧。”她泪眼涟涟,看不清他的脸,“我不要在这里。”
“奚小姐……”年轻刑警不知所措,抬头求助般看向朝他们走近的中年刑警。
“怎么回事?”中年刑警问。
“她说她不想待在这儿。”年轻刑警有些无奈。
中年刑警紧锁着眉头,眉心悬着一根粗针,看看奚午蔓,视线从躲在角落的佣人们身上一扫而过,才说:“带她走吧。这里被那群家伙搞得乌烟瘴气的,换我看着也心烦。等他们收拾干净了再送她回来。”
中年刑警转身就要离开,突然想到什么,又回身问奚午蔓,眉心依然悬着针,语气却和蔼:“小午蔓,你要去你爸妈那吗?”
我爸妈已经死了。
奚午蔓紧抿着唇,使劲摇摇头。
“你打算去哪呢?我们送你。”
奚午蔓的大脑飞速运转,但她很快意识到,她无处可去。
她很是失落,仍紧抿着唇,颇显犹豫地摇头。
她看见中年刑警的双手一合,以为他会脱口而出一句“漂亮”,但他没有。
他说:“小午蔓跟我们去加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