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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承压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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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大舌头焦躁起来,心想:司马灰是不是在说胡话?这火山就跟个大烟囱一般,有形有质地矗立在地底古城中,怎能凭空认定它不是火山?

    司马灰察觉到情况并非如此,从表面看,这座烟囱形的高耸山峰,内外都和火山窟无异,但这里没有硫黄沉积物,也许地底火山死亡了上亿年,那些沉积物早已分解消散,不过脚下隐隐传来的震动和异响,却显示出山脉深处蕴藏着活跃的巨大能量,既然空气里没有硫黄的气息,所以绝不会是地下的熔岩,可泥盆纪遗物的躯壳溶化之后,强酸仍在向洞窟底层渗透,根据周围的征兆和迹象判断,沉眠蛰伏的火山很快就会喷发,至于这座不是火山的火山里,究竟会喷涌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司马灰就完全猜测不出了。

    胜香邻对地质构造的了解程度远比其余二人多,她知道没有炙热岩浆的火山窟是个“泥火山”,俗称“压力锅”,也是地下洞窟里最为危险的存在,要是发生爆炸或突然释放,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当初负责钻掘“罗布泊望远镜”的苏联专家,也对地底的压力锅深为恐惧,而且拿它毫无办法,只能尽量避开,并祈求这个巨兽继续长眠,永不苏醒。

    因为极渊空洞里出现的压力和地下水,大多集中向深层传导,在地壳与地幔的裂隙中,被加压加热,几乎每一滴水都要渗漏几千米的距离,又受到重量压制,在烈火中熬炼千百年,才会化为气态物质循环向上,成为凝聚在极渊半空的云团,这个过程震荡激烈,鬼哭神愁,它所产生的威力和破坏性难以估测。

    地底古城中的山峰,就是个千百万年以前形成的压力锅,类似的地方在极渊深处应该还有许多,可现在地层结构受到破坏,脚下逐渐加剧的震感,显示地脉中的热流已经开始膨胀,由于那座巨门破坏了山壁,所以山峰外部的古城在一瞬间就会被其埋没,如果考古队仅想凭借两条腿徒步奔逃,必然有死无生。

    三人站在巨门前的隧道里,利用矿灯照视四周,想寻个藏身之处暂作躲避,可山腹内的洞窟围得犹如铁桶,攀上高处的山口也是死路一条,这时洞窟底层忽然塌陷崩裂,无穷无尽的泥浆喷涌而出,泥盆纪遗物残存的躯壳,以及其体内的弥漫物质,变成了一个无底黑洞般的旋涡,随即被喷发的泥浆埋没。

    由于这火山窟里除了存在大量菌类植物,还有许多肉眼难以分辨的细小微生物群落,它们能够忍耐高温、地热和强酸,在温度高达100摄氏度的时候仍能生存,那种残酷异常的环境,与37亿年前生命诞生时的环境非常相似,另外此类微生物会随着地热的变化,分别呈现出黄、橙、红、褐等不同颜色,好似极光般炫目耀眼,使得整个漆黑的火山窟里,一时间亮如白昼。

    司马灰等人趁机看得清楚,俱是骇异难言,那个“大肉柜子”的确十分恐怖,即使躯壳彻底坏死,它体内的弥漫物质仍可吞噬空间,但仅在一瞬间就被咆哮的泥浆吞没,无法确定会被带到哪里,从此以后地底就多了一个充斥着“无”的空洞,然而在地幔深处源源不绝的脉动中,它的存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也许最终只能沦落为一个永远塌缩在岩浆里的幽灵。

    三人尚未从震惊中平复过来,滚滚浊流席卷着泥石就已向巨门涌来,司马灰被逼得走投无路,瞥见身旁九尊禹王铜鼎,腹深足高,又是用陨铁炼成,耐得住烈焰烧灼,索性就招呼罗大舌头与胜香邻,一同爬着鼎壁翻身跳入其中,还没等站稳脚跟,灼热的泥浆就流到了近前,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几尊青铜古鼎猛然向前推去,耳中只听“轰隆”一声响,竟将那座巨门从中撞开。

    众人置身歪斜晃动的大鼎腹中,一个个都被撞得五脏六腑翻滚颠倒,神志多已恍惚不清,却仍紧紧拽住鼎耳,丝毫不敢放松,唯恐被甩落出去。

    过了约莫两分钟,伴随着低沉的怒吼,又听得一声炸雷霹雳般巨响,然后耳朵就聋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原来最开始涌出的大量泥浆,只是火山窟底层的淤积物质,温度并不太高,随后的巨响则是压力锅中的蒸汽涌动,三人冒死探出头去张望,就看山峰顶部出现了一个白茫茫的蘑菇云柱,已升至两百多米,内部全是灼热的光雾。

    在这奇光异雾的映照下,众人面色都已同死人一样惨白,此时热风酷烈,视线远端的景物变得模糊。胜香邻知道厉害,热流能使一切生物炽为飞灰,连忙示意司马灰和罗大舌头,不要再看山峰高处的蘑菇云,以免视网膜被烧落。三人不敢再看,都低下头在铜鼎里蜷成一团,任凭汹涌奔腾的泥石流颠簸起伏。

    地底下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膨胀活动,散发着光雾的蘑菇云出现之时,也有许多滚沸的地下水被带到高处,又像瀑布倒悬般从半空里劈头盖脸地洒落下来,随即就是难以估量的泥浆混合在热雾中从洞窟里喷涌而出,压力锅的山体开始崩裂,整座地底古城立刻陷入了滔滔浊流之中,只有无数被高温熔化的石头,还在沿着山坡翻滚而下,极渊上方的地壳受到气压作用,也在整块整块地从高处塌落,声势极其骇人。

    司马灰躲在鼎腹中,心想多亏胜香邻发觉了压力锅的异动,倘若众人直接逃入地底古城,此刻都得被泥浆埋住做了殉葬的“活俑”,但禹王铜鼎在灼热的泥浆中,也随时有可能沉没倾覆,更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方,不过事到如今,也只得听天由命了。

    正自心神不定之际,铜鼎忽然被狠狠撞了一下,三人全指望这尊大鼎容身,不得不戴上风镜探身察看,就见翻涌的泥浆里伸出一只大手,似乎是巨门前矗立的持蛇铜人,想来也是被泥石流推到此处,竟将鼎身外壁撞开几道裂纹。

    三人心头猛然一沉,拿罗大舌头的话讲,这时候想哭都找不着调儿门了,却在此时,面前出现一大片黑沉沉的巨岩,铜鼎被汹涌灼热的泥浆推到近前,鼎身缓缓向下沉去,司马灰趁势爬上巨岩,伸手将其余二人逐个接应上来,岩体底部的温度在迅速升高,三人虽然戴了手套,仍耐不住高热,呼吸更是艰难,被热流逼得不停向高处攀爬,然而越爬越是心惊,这块岩体高得难以估量,说是一座大山也不为过,先前考古队抵达火洲的时候,却并未发现它的存在,仿佛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胜香邻见漆黑的岩层断面上满是气孔,分辨出是玄武橄榄岩,极渊里没有这种岩石,推测是刚刚崩陷下来的地壳岩盘,如果是板块规模的沉降,可就不只大如山岳了,玄武岩结构致密,但脆性较高,很容易塌陷碎裂,因此不能久留。

    三个人不顾周身火烧火燎的疼痛,咬紧牙关在倾斜三四十度的岩体攀爬,几百米高的岩盘尽头,是地壳底部的断裂带,有千层饼似的皱褶纹理,来自底层深处的膨胀活动使极渊里的空洞被大幅度抬升,众人身后的岩盘断裂带不停地塌陷,脚下根本不敢停留,只能不断顺着断裂的地脉向前,沿途跌跌撞撞,移动到一处平缓的“地床”,终于感觉不到深渊里传导上来的热流了。

    众人亡命到此,四肢百骸无一不疼,体力精神都已超出负荷,筋疲力尽之余,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更顾不上裹扎身上的伤口,躺倒在地喘着粗气,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司马灰喘息了好一阵子,只感到头疼欲裂,但混乱的意识逐渐聚拢,发觉耳中还能隐隐听到岩盘持续沉陷的震动,没从这地狱般的深渊里爬出去之前,就谈不上安全。

    胜香邻也认为众人仍然置身于地壳底层,说不准还会有什么变故发生,帮司马灰和罗大舌头简单处理了伤口,就想动身出发。

    罗大舌头倒在地上,闭着眼一动也不想动,想起通信班长刘江河等人没能出来,心里极为沮丧,万念尽同灰冷,索性对其余二人说道:“你们一枪崩了我算了,我罗大舌头可真遭不起这份儿罪了,何况考古队就剩下咱们仨,活着回去也没法交代啊!与其再去砖瓦场写材料钻热窑……或是到火车上替香港同胞喂猪,那还不如死在地底下,兴许还能混个革命烈士的待遇……”

    胜香邻没想到,值此生死关头罗大舌头竟会冒出这种消极念头,可又不能就此抛下他不管,只好上前劝说了几句,对方却充耳不闻。

    司马灰知道罗大舌头要是犯起浑来,讲什么道理全都没用,就说:“别他娘装死挺尸了,如果这回能够侥幸生还,老子就带你们下馆子去。”

    罗大舌头一听这话,忍不住睁开眼问道:“下馆子……吃什么?”

    司马灰说:“咱们前些年在缅甸山区作战,回来就钻热窑改造思想,然后又跟考古队进了罗布泊荒漠,有多久没吃过正经伙食连自己都算不清了,要是就这么死掉实在太亏,我看咱逃出去之后,怎么也得先祭祭五脏庙,到馆子里也不用点那些花里胡哨的南北大菜,直接告诉跑堂的伙计,把那花膏也似的好牛肉,拣大块切十来斤,有酒只管上……”

    罗大舌头打断司马灰道:“算了吧你,现在的饭馆一年到头就供应那几样,还点什么菜?再说你直接跟服务员这么讲话,人家还不拿大耳刮子抽死你,你得先说‘翻身不忘共产党,吃肉感谢毛主席’,然后才能提吃饭的事,这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话虽这么说,但人处在绝境之中,最需要的东西就是希望,即是对“生存”持有饥饿感,而在罗大舌头这儿,唯一实际点的希望也就是下回馆子,于是强打精神爬起身来,跟随司马灰继续向着地质断裂带的深处行进。

    苏联专家留下的探测数据显示,罗布泊荒漠下的地壳,主体都是玄武岩层,平均厚度在八千米左右,地床和岩盘间的断裂带纵横交错,结构比人体内的毛细血管还要发达,这是在密闭环境下,经过三十亿年的一点点演化、组合、破坏,才逐渐形成了今天的面貌,又因地底发生了大规模的膨胀抬升运动,所以才使之暴露出来。

    司马灰等人都有探地钻洞的经验,从深处向地表移动反倒容易得多,因为不需要寻找具体的目标,别搞错大致方位就行,只要避过塌方的区域,沿着岩层缝隙里被水流冲刷过的痕迹,便不会迷路。

    三人仔细辨别附近的底层结构,从中寻觅路径,迂回向上而行,接连走了十几天,粮食和水早就没了,只能捕捉岩隙里的白蛇来吃,种种艰难困苦不必细表,最后从一片干涸的湖床裂缝里爬回了地面,当时天黑,眼前所见只有遍地流沙,充满了荒凉沉寂的气氛,和地底极渊里的情形相差无几。

    罗大舌头突觉脚下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活物,心想完了,好不容易逃到地面,这尸鲎也跟着追上来啦,想起通信班长刘江河的惨死,“哎呀妈呀”一声急忙跳到一边。

    其余二人被他吓了一跳,也忙退后,司马灰手里的pps随即顶上了膛。三人用头灯照视,光柱所及,只见泥缝里一只土鳖蠕动。罗大舌头上前一脚踏住道:“原来是只王八,吓死爷爷了,我还以为是尸鲎来索命呢,这下好了,也算是改善伙食了,见天儿地吃白蛇都快淡出鸟来了,做梦都梦见许仙围着我转。”说罢就弯腰伸手去抄那土鳖。

    司马灰拦住他说:“我听文武先生讲过,这土鳖通蛇性,常与蛇交配,蛇伏于鳖壳之内,俗称‘王八公子’,以前有捉鳖的不备,被壳内毒蛇伤了性命。因此村人捉鳖后就挂在树上几时,蛇撑不住便脱出溜走。之后再将土鳖处置,此时鳖血下涌,体内又有毒蛇之精,也算是一宝了。我看此地蛇虫甚多,还要多加小心。”

    胜香邻本是嗤之以鼻,但一路走来,发觉司马灰虽不懂考古,但也颇有见识,就道:“你说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吧,我看此地还算安稳,不如就此休息一下。”

    司马灰将一支pps冲锋枪戳在高处,又与罗大舌头将土鳖绑了倒吊其上,让胜香邻和罗大舌头先睡一会儿,自己值哨,约莫个把小时,就见那土鳖脖颈处探出红芯,一条斑斓的彩蛇爬了出来,顺着枪杆溜下,隐入地缝之中。

    没过多久天色破晓,就看风动流沙,一片金黄,四周是无数土墩和岩塔,七零八落地矗立在蓝天和黄沙之间,古西域立国三十六,有大小城池七十二座,几乎全部被黄沙埋没,目前被发现并考证出来历者寥寥无几,没人知道这片神秘诡异的沙漠究竟是什么地方。

    三人一个个面目焦黑,身上混合着烟火、泥土、血污,两眼都红得快冒烟了,在地底下也没注意到,出来互相一瞅怎么都成鬼了?更没想到还能活着重见天日,不由得百感交集。

    罗大舌头嘿嘿一乐,露出惨白的牙齿:“先祭了五脏庙再说,回去上《光明日报》,拿十七级工资。”伸手就去解吊在枪杆上的土鳖。

    司马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胜香邻忽然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两个人急忙上前扶住,就见她脸色苍白,口中全是黑血。司马灰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战栗:“一路上连遭巨变,早把‘地压综合征’之事抛在了脑后,如今这勾命的东西终于找上门来了。”

    不过进入罗布泊望远镜的考古队员,个个身上血管发青,全受到了地压影响,在没有减压的情况下返回地表,都会血管破裂而死,为什么三个逃出来的幸存者当中,却只有胜香邻出现了意外?

    其实地壳深处的玄武岩体,在地质结构里属于承压层,相当于一座天然的“减压舱”,这与岩体内密集的气孔有关,古时候的吐火罗拜蛇人,便是利用玄武岩矿脉逃离了深渊,当然这些隐情就不是众人所能想到的了。

    司马灰看胜香邻吐出黑血,似乎是在地底受了热毒,积郁在肺部,吐出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可在大沙漠里无医无药,也未必能保住性命,赶忙让罗大舌头取来土鳖,用猎刀割掉鳖头,将热乎乎的鳖血给胜香邻灌了下去,传说这王八公子的血可以续命,虽不知真假,但却也是驱毒大补之物。又同罗大舌头草草填了肚子,他不敢再做耽搁,有心隐匿行踪,当即将pps冲锋枪拆解了,连弹药一起埋在沙漠里,又以指北针确认了方位,同罗大舌头轮流背负着胜香邻,在沙漠里徒步行进。

    走不出三五里地,身后便刮起了大风沙,沿途的足迹和标志很快就被流沙掩埋,罗大舌头心里没底,又问司马灰:“这得走到什么时候才算一站?”司马灰低头看了看指北针,在风沙弥漫的恶劣情况下,根本没办法确定这东西是不是还能指北,考古队剩下的人员要是走不出去,就会成为埋在沙漠里的三具干尸,可即使能走出去,也仍然摆脱不了命运中的死循环,因为想解开这个死循环,还要去寻找地底壁画中那个……头上生有肉角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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