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VIP】
自从帮太夫人写了折子,乌嬷嬷就提着一颗心。她一晚上辗转反侧,甚至都没睡好觉。她的年纪比万商大上不少,早年又吃过苦,晚上没有睡好,脸色就不行了。
万商见状就要派人去喊大夫,还催着乌嬷嬷回房间休息去。
乌嬷嬷连忙拦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的很奇怪。按说乌嬷嬷这样一个在前朝宫廷中混过还全身而退的人精子,又以皇上密探的身份进入安信侯府,她不可能会真情实感地把万商当成是自己的新主子。既然主仆之义都没有,她也就不会真情实感地为万商着想。
但偏偏乌嬷嬷就是在这么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接受了万商作为自己的新主子。
乌嬷嬷内心是盼着万商好的,盼着安信侯府能长长久久地富贵下去,盼着万商这个太夫人能享一世的平安顺遂。
因此,犹豫再犹豫,乌嬷嬷还是趁着万商挥退下人时,站出来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她道:“不瞒太夫人您,其实我本是前朝宫廷的宫女,后来得了机会出宫,又辗转流落到皇后身边,然后跟着皇后再次入宫……如此,才得了机会来到您身边。”
乌嬷嬷是以教习嬷嬷的身份来到万商身边的。她主要的任务是教万商熟悉京城内的规矩,比如宫里设宴了,如果万商参加,需要注意什么;万商作为太夫人接了别家府里的帖子后该怎么回复等等。她同时还会帮万商整理京城内的人际关系。
如果太夫人真是一个啥也不懂的乡下老婆子——三十六岁哪里老了——那乌嬷嬷就相当于是一个能帮助她玩转京城这一套的ceo。对于万商来说则是高级秘书。
所以,要是万商哪里做得不对,乌嬷嬷本来就有劝导的职责。
乌嬷嬷道:“太夫人您在乱世里见得多了,在村里遇到饥荒也好,在逃灾路上遇到土匪也好,都需要您奋力一搏,若不然您无法保全那一大家子。但是,我在宫里生活的时间很长,出了宫后又在京城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京城里的事和逃灾不一样。”
乌嬷嬷说这些话,并不显得她僭越。她真的就是出于忠心。
乌嬷嬷认真地说:“京城里的这些人啊事啊,多的是眼看着起朱楼、眼看着宴宾客、眼看着楼踏了。所以能笑一时并不代表什么,要想办法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而要笑到最后,最重要的字就是稳。我见过多少贵主子最后都坏在了急躁上。”
万商听得连连点头。她觉得乌嬷嬷这话说得很对。面对乌嬷嬷的劝解,丝毫没觉得冒犯。万商赞同乌嬷嬷的观点,同时也愿意照着她说的去做,去追求一个稳字。
万商知道乌嬷嬷肯定是误会什么了,问:“可是觉得我给皇后上的折子激进了?”
乌嬷嬷小声说是。
万商笑了起来:“首先,我觉得你今日的提醒非常好!非常对!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更是有自知之明,我本来就不擅长和京城权贵打交道,所以在未来的日子里,嬷嬷你要是发现我哪里做错了,请务必提醒我!就像是今日一样该开口时就开口。”
说着,万商还站了起来,对着乌嬷嬷行了一礼。
她整套动作做得太快,等到乌嬷嬷反应过来,万商都已经鞠躬十五度了。
乌嬷嬷脸上露出了无所适从的表情。
万商解释说:“达者为师,师者为先,这样的话我在戏文里听说过不少。我之所以给你行礼,是因为你认真教导我,所以这个礼你受得起。宫里的皇子够尊贵了吧,但我看戏文时,皇上给皇子选了师父,皇子那样的金枝玉叶见到师父也要行礼呢。”
这话自是叫乌嬷嬷感动不已。
把自己谦虚纳谏的心意准确传达了之后,万商才说:“不过,嬷嬷你这次确实是误会我了。”在时代背景下,两人毕竟不是平等关系,万商先表现出非常尊重乌嬷嬷的教导,然后再提出嬷嬷这次错了,乌嬷嬷才不会产生从此以后要谨言慎行的心理。
万商可不希望未来某一天,自己真做错了,结果乌嬷嬷觉得她另有打算,然后没有及时给出提醒。现在还在孝期,出了孝之后,万商就得见很多人,没有乌嬷嬷是绝对不行的。
乌嬷嬷果然没有露出懊恼羞愧的神色,而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万商解释说:“如果我真的激进,我就不会给皇后递帖子,而是直接通过大理寺给皇上递帖子。我虽是女流,但因为身负超品诰命,是可以上书给皇上的。那帖子从大理寺一过,大理寺的官员能看见,继续往上递,还有很多三品、二品甚至一品的大官能看见,等递到皇上手里估计半个朝堂的人都知道了,就会有人想着要如何辩驳,想着要如何对付我,甚至给我扣上危言耸听的帽子,好彻底断了安信侯府的前程。”
是的!乌嬷嬷怕的就是这个。她心里一唬,还真是哎,太夫人连顺天府都敢亲自去,确实能做得出往大理寺里递折子的这种事来。幸好太夫人没有真这么做!
万商说:“我知道给皇后的那个折子写得激进,但这个折子只会通过皇后的手给皇上看。然后这就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民间的夫妻坐下一起吃饭时,丈夫也得念叨下地里的庄稼如何了,今年是否能丰收,而妻子关心丈夫的身体,会问秋收时要不要多割几条肉。皇上和皇后也是一样的,他们是天下人的父母,皇上也许会说天下的百姓如何如何,盼着百姓们都能过衣食无忧的好日子,皇后说家里的男孩如何我不知道,但家里的女孩近来有些不好过……天下的女人全是皇后的女儿。”
虽然万商这个说法过分接地气,但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乌嬷嬷点点头。
万商说:“我在折子里说木家要造反,试图光复前朝,是为了叫这事看上去严重。我是小人,我就是盼着皇上能重罚他们,所以我什么招都使,什么罪名都往他们头上扣。但皇上是圣明天子,走煌煌正道,皇上不会没经调查就真去抄了人九族。”
乌嬷嬷:“……”
哪有人用一种“今天天气不错”的平淡口吻直接承认自己是小人的?
咳,万商仍是在拍马屁。她肯定不会觉得皇上真的不做任何小人之举。她太清楚政治生物的冷酷无情了。但有些话绝对不能在乌嬷嬷面前说起。要是万商把皇上的为人剖析得一清二楚,那乌嬷嬷到底是往上报呢,还是不往上报呢?往上报,等着万商的就是一个死。不往上报,乌嬷嬷就对皇上不忠心了,她自己的生命会受到威胁。
万商还是很喜欢乌嬷嬷的,何必叫嬷嬷落入两难的境地呢?
难得糊涂嘛!没必要用过分极端的方式去考验任何人。
不过,有一点万商可以确定,皇上确实不会把万商的折子放到朝堂上去讨论。万商那折子就相当于是递了一把刀给皇上,只要皇上暗示别人,他现在手里有一把刀,这就可以了,不需要真把刀摆出来。
因为天下的聪明人其实不少,就算皇上能糊弄百姓,能糊弄一部分官员,还能糊弄所有的官员吗?肯定不能啊!真把刀摆出来,就会有人站出来哭,皇上糊涂,你用这把刀不道德啊!而如果皇上只是把刀收在库房内,心里藏着暗鬼的人会怀疑皇上下一秒就会亮刀了,他们会心惊胆战,但与此事无关的聪明人却不会站出来说三道四。
皇上也不是真就在意“道德”二字。
要是皇上处于完全的弱势,他肯定什么手段都会用。但是现在新朝初立,皇上天然拥有威望,他已经站在万人之上,就不需要用那种明摆着会被人质疑的方法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他没必要做了小人,让自己在本朝失去信用,在历史书上丢人现眼。
好比说他遇刺的那件事——就是导致先侯爷去世的那场刺杀——如果皇上直接把罪名按在世家头上,然后带着军队把世家全部杀掉,能做到吗?其实多付出一点代价,也能做到。只要把世家杀尽了,世家就不复存在了。但为什么皇上没这么做呢?
还是那句话,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除非把聪明人全都杀光,否则皇上这么一做,就是把自己放在一个会被天下有识之士审判的位置上,还为后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以后就都别玩什么朝堂平衡了,看谁不顺眼,直接捏造罪名把人杀了就是。
皇上当时是怎么做的?他安排人去传流言了。
流言中故意把刺客的身份弄得非常复杂,有说是前朝余孽安排的,有说是世家安排的。而这些传流言的人,如果被抓住了,去审吧,绝审不出他们和皇上的关系。
然后世家听到了流言,他们要是主动跳出来自证清白,那就像此地无银。他们要是不跳出来,任由流言继续蔓延,那他们论武装实力确实差了皇上一大截,论名分就更是了,作为下位者,他们会担心,如果皇上真利用流言来灭了世家,那怎么办?或者皇上没直接杀人,却捏住这股流言对着世家软刀子割肉,世家也会越来越被动。
于是,世家不得不主动退一步,皇后之位的争夺彻底落下帷幕。
注意,这里是世家主动退一步。
因为是世家先退,所以在名分上(世人在意的也只是名分),皇上没有过河拆桥哦。
所以看吧,只要成了真正的上位者,对着下位者拥有天然的生杀大权,完全不用故作小人。要杀人时,不需要真的把刀亮出来,只要让人知道你手里有刀就行了。
乌嬷嬷问:“那这折子……岂不是白递了?”如果皇上不会把折子拿到朝堂上去讨论,那又怎么让人知道皇上不喜对寡妇的压迫,又怎么叫木家那些恶心东西受惩罚?
万商摇头:“没有白递。只要圣明天子知道了这些事,必会管到底的。”她那折子就是给皇上递刀啊。现在皇上手里确实就缺了这么一把刀,哪怕不打算明着用,但刀不能没有。
乌嬷嬷隐隐有些懂了,但又没有完全懂。
她觉得太夫人做事的路数有些朝堂之上的感觉。而朝堂上的纵横捭阖是乌嬷嬷没有机会去了解学习的。她在宫中那么多年,学的是明哲保身,学的是大智若愚。
乌嬷嬷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太夫人似乎对皇上非常有信心。
在太夫人眼中,皇上仿佛是完人了。(其实并不是,万商实名反对。)
宫中,皇上和皇后正在一处用饭。
皇上这个人,有时候就会给别人一种“合该他当皇上”的感觉。
他不重色,至今亲近过的女人就两位,一个吴皇后,一个申屠贵妃,什么暖床丫头美貌侍女,那是统统没有的。然后,他也不重口腹之欲。刚封帝时,那会儿的排场还随了前朝,一顿饭要上足三十六道菜,还有侍膳太监帮忙夹菜。皇上倒是没往浪费食物那个方向想,因为这年头主子没吃完的菜给下人吃十分常见,吃不完的菜绝对不会浪费。皇上单纯是觉得这样吃饭浪费时间,然后叫人缩减了,一顿饭就八个菜,也不用人伺候,他自己夹菜,能很快吃完,一顿饭硬是节省出了不少批折子的时间。
所以这会儿皇上皇后一处用饭,不用讲排场,真就有几分民间夫妻的样子。
皇上在皇后面前并不怎么端着,表情很真实。端着也没用,因为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皇后的年纪要大两岁,六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慈孤院里帮忙,就那么认识了当时才四岁的皇上。说句粗俗的,皇上一抬屁股,皇后就知道他要放什么样的屁。
当然,这种了解只限于皇后对皇上本人的了解。要是关乎天下大势,皇后不会去妄加猜测。
皇后说起万商那个折子,这一说话就没怎么顾上夹菜。皇上一边听着,一边往皇后碗里夹了片木耳,笑着说:“老詹这个发妻啊……真就是个妙人。回头等他们府上出孝了,你多请她入宫说说话。”当年打天下时,皇上就是这么称呼先安信侯的。
皇后应下了。
皇上又说:“对了,朕还给詹权……就是老詹家里原先的老大,现在的老二,给他看了一门亲事。只是他们府上在孝期,不好明说。你回头找女方家里暗示下……”
皇上说着说着,终是没忍不住笑出声来:“朕一开始还真没想过要给詹权说亲,还是老詹那个发妻,她竟然觉得老詹把詹权托付给朕了,就是连亲事都要朕帮忙相看的意思……我瞧着她到底是乡下来的,果然就是乡下人的那套思维。”
皇后知道皇上心情好,自然就顺着往下说:“是啊,安信侯太夫人淳朴,好在皇上您确实是把他们家那儿子放心上了。其实我们边城军中还不是一样,要是临死前把儿子托付给好兄弟了,那好兄弟就相当于是儿子的另一个父亲,自然什么都要管。”
“主要是她觉得朕是皇帝,皇帝什么都会,皇帝做的亲事也是最好的。”
于是皇后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这可真是太逗了!
好不容易止住笑,皇后又说:“这位太夫人确实有趣,也难怪她不光给我递了折子,还特意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真就是什么话都和我说了。连府里的妾怎么本分,怎么讨人喜欢,都要提上一嘴……心太正了些。”她在皇上面前一直都是称“我”的。
皇上自然不会关心臣子后院的妾如何,只认下最后一句话:“心确实正。”
心正,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
皇后摇着头说:“侯太夫人提到的那个妾……虽然姓木,却也是从陈家出来的。木家一直对她不管不顾。侯太夫人又说,幸好木家什么都不管,要不然这个妾也得嫁给病秧子了……如今虽然安信侯已逝,但这个妾养了小儿子在身边,还不到两岁。”
皇上在心里短暂地难过了下。詹水根在两三年前还能叫女人怀孕,说明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要是没遭遇刺杀,说不得还能陪伴他好多年。唉,朕的忠义之臣啊!
“木家……倒是没怎么听说过。”皇上顺嘴说。
至于陈家,皇上连提都懒得提了。提前投资武勋?用女人拉拢武勋?这对于皇上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冒犯。在皇上眼中,陈家已经是个死人了。虽说皇上不会真去把陈家抄家灭族,但给皇上留了这个印象,陈家人的政治前途基本没了。除非出一个和家族不和睦的还特别惊才绝艳的陈家子,那说不得皇上还会用一用。
皇后也没提陈家,继续说万商的那封信:“侯太夫人说,她听说了定南伯夫人之事,虽然不担心自家的妾会闹出事来,但这个妾还有个生母,丧夫后一直住在陈家,她问能不能从我这里求一道懿旨,帮妾的生母过继一个儿子,好从陈家搬出来。”
“本该如此。”皇上完全是男人的思维。在男人看来,自己要是病死了,死时还没儿子,那家族就得给过继一个。要是妻子不打算改嫁,那嗣子一定要养在妻子名下。这样一来,自己死后有香火,妻子也有了依靠。陈家是怎么回事?出嫁女死了丈夫,你要是接走改嫁,那也就罢了。怎么是接走往后院里一丢?他越发觉得陈家不懂事。
“还没完呢,侯太夫人后来又改口说不要懿旨了。因为陈家女是木家媳,如果我帮陈家女过继,那懿旨是下到木家去的,岂不是叫木家误以为我非常重视他们?到时坏了我的名声。”皇后笑得很开心,“要是木家能自觉些,主动闹到陈府去就好了。”
皇上夹菜的手忽然一顿。
命妇给皇后的折子,皇上可以过目。但命妇给皇后的信,皇上本来没打算看。
“把信拿来给朕看看。”皇上说。
皇后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信:“喏,就是这个,看吧!”
这封信写得特别真情实感。皇后已经是往好了复述。其实万商直接在信里说,木家陈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好盼着他们狗咬狗,无论咬死了谁,都是老天开眼。
这样粗俗的一封信,这对天下至尊的夫妻看了,却都不讨厌。一个呢,是因为皇上和皇后本身是军户出身,这和那种文人出身很不一样,虽说皇上后来也学了四书五经,文人的那一套他也懂。但幼年、少年、青年这三个性格塑造的关键期,他是军户,也多与军户相处。万商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直爽型粗俗完全不会叫他觉得冒犯。
再一个呢,是因为他们成为天下至高的夫妻后,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变化。好比说皇后,原本与娘家人十分亲密,但现在娘家人一心要嫁女给大皇子,却不会对着她明说了,只是不断地试探。这时,忽然出现一个万商,也许是乡下人本来就没那么多规矩,她真就是心里怎么想的,信里就怎么和你说。皇后如何能不喜欢呢?
“应了她又何妨!她想看狗咬狗,就叫他们咬去吧。”皇上金口玉言。
咬死木家,彻底断了强迫寡妇守贞的恶习。咬死陈家,平复了皇上心里那份被冒犯的感觉,也叫世家知道该学学进退了;要是都咬死了,那真就是再好不过。要是一只被咬死,另一只苟延残喘,那皇上在暗中推上一把,保管他们都能死透了。
一封折子一封信,事态就朝着万商乐见其成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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