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嫡子的替代品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虽为布衣打扮，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晏澄不认识此人，印象中也并非他娘伺候过的客人，但直觉告诉他，对方是认得他的。
中年男子给了晏澄一个馒头，叫晏澄跟他走。
晏澄用两只手抓着馒头狼吞虎咽地啃，对中年男子说:“你再给我一个馒头我就跟你走。”
他当时不过是个九岁大的孩子，对方想要强行带走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但他还是不知死活地向对方提出要求，结果对方不止给了他一个馒头，还多给了他一个猪肉白菜馅儿的大包子。
晏澄吃得心满意足，跟着中年男子上了马车。
马车颠簸，晏澄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人已经不知怎么进了一个气势恢宏的大宅子里。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亲爹——
晏雄。
他娘在世时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说他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说他爹是当朝王爷，说他们未来一定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一开始晏澄还天真地相信他娘的话，天天做着白日梦，梦见自己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少爷，每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后来当他娘开始接客，当他一天天长大，受尽白眼，吃尽苦头，感受到世态炎凉后，他再也不相信他娘每晚在枕边对他说的那些话了。
“本王要收养你为义子。”
当晏澄与晏雄面对面时，他听到晏雄这样对他说道。
书房里熏香袅袅，过于肃静的气氛比屋外的阴云还要压抑。
晏澄情不自禁地观察起晏雄的容貌，发觉此人的眉眼与自己确实有几分相似。
他知道他爹是荣国亲王，名叫晏雄，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但男人是否知道他的来历，他不确定。
“王爷……为何要收养我？”晏澄不动声色地探着晏雄的口风。
晏雄像是没料到晏澄会反过来问自己问题，多少有些吃惊，“没什么特别原因，只不过本王现在需要一个孩子，而你刚好是那个幸运儿罢了。”
晏澄听完晏雄的话，恭敬地朝晏雄施了一礼，粲然一笑，“多谢王爷垂爱……哦不，是多谢爹爹收养我。”
见晏澄笑起来唇红齿白，人畜无害，晏雄满意地点点头。
就这样，晏澄随晏雄入了王府。
入府第一天，晏澄就得知，原来晏雄的儿子走失了。
对方乃是晏雄正室所生，含着金汤匙出生，是名副其实的小王爷。
并且晏澄还偷听到晏雄和当初那个把他带到晏雄面前的中年男子之间的对话。
那个中年男子实则是晏雄的副将。
他被选中做晏雄收养的义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天上掉馅饼。
当初晏雄的副将是专程来找他的。
晏雄并非不记得他娘。
只不过，一个乡村女子，一段露水姻缘，不值得晏雄记挂于心。
晏雄扔下阿雅时知道阿雅怀了他的骨肉，但他的王妃已经为他诞下了儿子，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有没有都没差。
后来他也曾心血来潮派人了解过阿雅的境况，得知阿雅流落街头，沦为娼妓，更觉阿雅下贱肮脏，对于她生下的孩子自然也是懒得过问。
可是再后来，晏泠走失了。
这让晏雄第一次想起了阿雅生下的孩子。
虽然娘亲的血是卑贱的，但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有这个孩子在，他们晏家也不至于断了血脉。
于是晏雄才派人找到晏澄，带回王府收作义子。
晏澄心知肚明，对晏雄而言，自己不过是嫡子的替代品，是备胎。
而他惨死的娘亲……即便在最初动情时，对晏雄来说也与娼妓无异。
被亲爹领养认祖归宗，并未带给晏澄一丝一毫的喜悦。
要说哪里让他觉得高兴，那就是晏雄的王府是真的大。
又大又气派，比他想象中的皇宫还要金碧辉煌。
晏澄喜欢这里。
他喜欢这座王府。
哪怕它冰冷、淫糜、虚伪。
从小到大，晏澄见识过太多太多的不幸。
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自己就是不幸的一个人。
但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原来他娘没有骗他。
他真的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他真的过上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生活。
一夜之间，他从一名人人喊打的娼妓之子、偷鸡摸狗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荣国只手遮天的亲王的义子。
晏澄有种自己能够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错觉。
他在王府之中颐指气使，对下人呼来喝去，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
晏澄觉得苍天终究还是有眼的，自己这是苦尽甘来。
然而……
南柯一梦，这种众星捧月的待遇晏澄只享受了短短七天。
七天后，走失的晏泠回来了。
当晏澄看到晏泠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晏泠只比他大一岁，可举手投足的气场却比晏雄还要强大。
他虽然走失了，身上、脸上都不见狼狈之色，尤其那对乌溜溜的眸子，有着不似孩子的成熟稳重。
晏澄讨厌晏泠。
在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晏泠走失后用来替补的之后，晏澄每天夜里都会偷偷诅咒晏泠，诅咒他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
然而事与愿违，晏泠回来了，而且还回来的如此迅速。
在晏泠回来的当天，整个王府简直像炸了锅，晏雄千里迢迢，心急火燎地从朝中赶回来，府里上至王妃，下至管家下人全都跑到院子里迎接晏泠，又是大摆筵席，又是请太医来为晏泠检查身体，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都围着晏泠转，仿佛他是天空中那唯一一颗太阳。
而晏澄呢！
他被晾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下人没注意到他，晏雄也没有。
那一晚，就在晏泠回府的那一晚，整个王府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丝竹管弦，车马盈门。
唯有晏澄，一晚上没吃东西。
因为没人给他吃。
他就像空气，站在任何人的面前，任何人都看不见。
直到这一刻晏澄才切身体会到，原来他是多余的。
对晏雄，对王府，他都是本就不该存在的，多余的东西。
在晏泠没回来时，晏雄也好其他人也罢，他们对他好，不是冲着他，而是把本该给予晏泠的宠爱，加注到了他这个替代品的身上。
而现如今，正主归来，替代品自然无人问津。
那一晚，在晏泠大快朵颐，接受众宾客美好祝福的那一晚，晏澄孤零零地捂着饿瘪的肚子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掉眼泪。
他想他娘了。
晏澄知道他娘是世人眼里最低贱卑微的娼妓。
他也瞧不起他娘。
如果他娘是大户人家的名门闺秀，他爹就不会抛弃他们，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得到晏泠得到的一切。
然而……
纵使他娘那么卑微下贱，可从他记事时起，只要他说想吃肉，他娘都会买给他吃。
量虽然不大，只够他一个人吃的，但每一次他都吃得十分满足。
在他过生辰的时候，不仅有大鱼大肉，还有甜甜的麦芽糖。
而这些，他娘从没吃过一口，全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里。
在晏澄的记忆中，他娘从来只吃窝头和咸菜，蹲在街边，和乞丐们一起。
他娘也会去伺候那些饥渴的乞丐，乞丐虽然没钱，但至少得了他娘的身子，不会合起伙来赶他们走，或者欺负他。
至少有娘亲在的时候，晏澄是被保护和受到关注的。
然而在晏雄的王府里，他一无所有。
从晏泠回来的那时起，晏澄变得讨厌王府了，它的冰冷、淫糜、虚伪，都令他生厌。
而晏澄最讨厌的莫过于晏泠本人。
原本晏澄以为晏泠回来后他会被赶走，重新过回他的乞丐生活。
结果晏雄并没有这么做，他让他做晏泠的弟弟。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晏泠的亲弟弟。
多了个他，晏泠不曾表现出任何反感或不适。
当真把他当亲弟弟对待。
然而，晏澄却不喜欢这种亲切与关照。
晏泠越是对他好，他越是鲜明地认识到——
他对晏泠而言构不成任何威胁。
晏泠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晏泠对他的那些好，不过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
站在晏泠面前，晏澄只会感到相形见绌。
府里上至晏雄，下至奴仆，都不曾真的将他视为少爷。
他就像是一条捡来的狗，碍于面子，没法弃养，于是就将他留在府中，赏口饭吃。
名义上，他是晏雄的义子，是晏泠的弟弟。
可实际上，王府上下没人认他这个义子。
晏泠天赋异禀，根骨清奇，从小习武，进步神速。
晏澄不甘心，不想屈居晏泠之下。
于是他鼓起勇气跟晏雄提了唯一的一次请求:他想和晏泠一起习武，结果得到的回应是:
“你也配？”
晏雄在冬猎时打到狐皮，给王妃和晏泠每人做了两件大氅，却没他的份。
不止如此，王府中明明不缺酒肉，可下人们会偷偷把臭掉的食物拿给他吃，暗暗嘲讽他在王府地位还不如一条狗。
还有一次他得了天花，王府里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觉得他不吉利，甚至有个下人被管家训斥拿他撒气，往他身上尿尿，反正在他们眼里他也活不过当晚。
结果，晏澄挺了过来。
挺过来之后晏雄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不愧是贱民生的种，命就是硬啊！”
晏澄在心中发笑。
他不正是晏雄的种么！
为什么？
他明明与晏泠一样，都是晏雄的亲骨肉，为什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因为他娘出身卑微？
可是……
既然嫌弃他娘的出身，就别让他娘怀上他的孩子啊！
他娘做错了什么？
他又做错了什么？！
大病初愈，死里逃生，晏澄莫名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他想……
既然晏雄说他命硬，那么，或许他可以……
亲手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