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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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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敬锡第一次见怀雍是在六年前。

    并不是在国子监。

    那年,卢敬锡十四岁,扶棺回京。

    路费和丧仪花光了卢家最后的家资。

    这世道向来是人走茶凉,更何况是在这时候。

    五十多年前,大梁皇帝带着一众皇家士族逃到南边,一路上车慌马乱,亲朋故旧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帮别人?而他父亲在择才取仕时又被遣派出任外官。

    自古至今,一向以内京之官为上,外官处下,此一去,父亲便再没被召唤归京。

    连明日的吃食都成问题。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父亲去世以后,他就是顶梁柱。

    生计所迫,他不得不四处低头。

    那天,他去祖父生前表哥的后人家拜访。

    说是拜访,实则是打秋风。

    他赔笑半晌总算借到几个钱,够买一斛最便宜的粟米。

    回家的路上,他见路边的野菜长得鲜嫩,便打算摘两把带回家去。

    刚采了一篮子,嘚噔的马蹄声与清脆悦耳的檐铃叮咚声随风传来,不远处缓驰而来一辆四辕马车,裁云璧锦,羽帐珠帘,一个玉裹金妆的小公子从这曳曳摇摇的飞雾流霞中走出来。

    小公子见他挖野菜,心生好奇,拽了拽身边男子的衣袍,指着他似乎是问了什么,男子的微笑温柔慈爱,将他抱起。

    不多时,便有个面白无须、声气细柔的男人过来,用一钱金子买下了野菜。

    他说用不着这么多,几个铜钱就够了,对方却说没带零散铜钱,多的就算是赏他了,收着便是。

    他揖身谢过,低头看着那一小块碎金子放在他被绿草汁染成斑驳的手心,发呆。

    什么叫……赏?

    他可是世家子啊。

    两年后。

    卢敬锡费尽周折地进了国子监。

    有时夜深梦里,他会梦见父亲临终时的模样。

    临终前一年,父亲越来越虚弱,从还能自己坐起身小半刻,到必须由他在一旁扶着,对镜整理儒生的衣冠,要清朗、端正、洁净。

    有一日,他服侍父亲吃药。

    父亲突然呕吐,橙黄棕褐的药液在铜盆里,混杂几绺粘稠血丝,像一块带血的锈斑。

    然后父亲从脸盆中抬起头来,枯黄瘦缟的面容上浮现出两坨病态的红,笑了笑。

    他的父亲是个性情温和、善于忍耐的男人,平日里也总把笑挂在脸上,可这样的笑也不多见,通常在忍耐时,他才会用这样的笑来掩饰。

    就在那天,他想,父亲应该是极为痛苦吧。

    只是因为生病折磨而痛苦吗?

    还是因为父亲终其一生,都无法报答心中抱负?

    卢敬锡没有过问。

    父亲还对他说,要是一朝一日,王师北上,收服故地,他想被葬回祖坟,同他的父母、祖父母在一块儿。

    卢敬锡一直记得。

    国子监是当今圣上所设,权贵子弟的云集之地,大梁的心腹所有。

    只要他顺利毕业,结业考试能评中甲或乙等,他就可以得到一个官位,说不定有一天他可以送父亲回到北方的家乡。

    在国子监,卢敬锡再一次见到了怀雍。

    开学第一天,这第一批三百国子监学生们有如朝会,按照家世中三槐九棘的高低顺序阶次列位,倘若家世相当,再按照入学考核的成绩顺序来排。

    怀雍在最上首,他在最下首。

    听说陛下会为了他心爱的养子亲自出席,卢敬锡听说不少人为了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而花钱从常侍谒者那里买一个更高的站位,只为了万分之一得见天颜的可能。

    他站在最后,前方密密叠叠的身影将他的视野遮蔽殆尽。

    直到结束时,他远远地瞧见一眼,怀雍随陛下回宫的场景。

    怀雍被陛下抱上御辇,像是被捧进金丝绉纱的樊笼之中,珍贵无比。

    后来,他听其他同学戏笑说,这整个国子监都是陛下为了怀雍打造的。

    就因为怀雍说了一句在宫中念书无聊,陛下便颁布诏令,笼集天下贵族儿郎,盖起这国子监。

    他千辛万苦才挤进去的国子监,对怀雍来说,只是一句话而已。

    他想起父亲生前时常失眠,在夜里悄悄起身,写诗,又烧掉,这样反反复复,看着灰烬出神。

    尽管他是九代单传,卢家最后的嫡系子弟,但是父亲并不要求他多有出息。

    父亲只谆谆叮嘱他:“文起,人各有天命,不可得就别强求,为父只期盼你平安喜乐,从心所欲。”

    那时他还小,懵懵懂懂,听不大懂。

    直到后来渐渐长大了,他才明白过来:

    ——他打从心底,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他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成为一代名臣。

    既如此,就不应当与怀雍这样的佞幸之徒相交。

    卢敬锡明白。

    他再明白不过了,比谁都明白。

    然而,然而……

    然而在看到赫连夜偶尔因为怀雍更亲近他时而流露出的嫉妒之色,他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感到一丝愉悦。

    在这个几乎人人皆轻视他的权贵之地,这是他很少能感觉到愉悦的须臾瞬间。

    他回望向赫连夜,张口便是:“赫连公子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提前招呼一声,门也不敲。”

    赫连夜压住怒意,怒极反笑地说:“你们俩都在,我当然要来凑热闹,你们在那做什么?说什么悄悄话,也分我听听。”

    怀雍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此时已然觉得尴尬至极,嘴硬地敷衍:“没说什么,不过是我在说要帮文起一起罚抄,既然你来了,不如一起帮忙?”

    赫连夜袖手:“我仿不来文起的字,到时候若是被先生发现了,还会害他罚上加罚。要抄你自己抄,谁让你非要带上文起,你看,人也不想陪你不是?”

    怀雍听出他的言外之词,一时语讷。

    卢敬锡却说:“多谢雍公子的好意,不过只是罚抄而已,并不难。你忘了,我平日有空还得抄书贴补家用吗?我自己也能做完。”

    怀雍碰了半鼻子灰,顿时兴意阑珊。

    赫连夜与怀雍都在卢家用了晚膳。

    怀雍先乘车回家。

    赫连夜多留了一时半刻。

    快到宵禁时间,街道空荡,月挂檐牙。

    卢敬锡送别赫连夜,道:“请赫连公子不要误会,雍公子不过是太心善了,怜悯我家贫,才对我多有关照罢了。”

    “我没误会。”赫连夜没回礼,轻轻一笑,看他一眼,说,“你认识怀雍的时间还短,哪有我了解怀雍。”

    说到这里,卢敬锡心中又微妙地起了一丝波澜。

    是啊,他认识怀雍的时间没有赫连夜长,但偏偏怀雍就是更在乎他。

    刚想着,便见赫连夜用幽深的目光不带丁点笑意地凝视住他,继续说:“怀雍幼时在宫中御书房单独延请大儒教他念书,在六岁到十一岁时,他身边有个很要好的伴读,和你一样,大他两岁,我也认识。要是那人当年没死,能顺利长大的话,与你有七分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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