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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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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瑟珈心魂归位,自封印中苏醒后,混沌荒漠便消失在了虚无之中。

    雪意、粟及,包括此前被影悉洛囚困的霜和、蓇蓉、天步、莹千夏,皆是在混沌荒漠消失后才得以同连宋和祖媞会合。

    为将从瑟珈处得到的风灵珠尽快送去太晨宫交给东华帝君,连宋连断生门也未入,便领着天步、粟及和莹千夏先回九重天了。

    连宋走后,还带着伤的影悉洛自冥司深处赶来,见了苏醒的瑟珈一面,之后影悉洛便离开冥司,往梵境去了。

    祖媞其实也在冥司待烦了,很想离开,但她暂时还不能走,她得留下来助瑟珈收集谢冥的散魂。

    时隔二十四万年,瑟珈再次踏足冥司,当看到从前没有、如今却弥漫于冥司每一个角落的银色星芒时,他立刻便辨认出了那是谢冥的魂。

    冥司中有轮回台,轮回台上种着轮回树,轮回树树高千尺,硕大的树冠探入云霄,那是凡魂们通往来生之门。能登轮回台的凡魂,身上多多少少携着功德。他们身上的功德将决定他们来世的去处。而当他们附着在轮回树的叶片上去往应去的来生时,作为交换,那些功德会遗留在轮回树中。

    千年万年过去,轮回树上凡魂们留下的功德聚沙成塔,积攒出了神秘强大的力量,正是靠着这股力量,谢冥才得了新生的机缘。日日有新的星芒自轮回树的叶片析出,每一片星芒都承载着谢冥的一点魂。

    瑟珈自愿留在冥司做轮回树的守树人,以期有朝一日能集全谢冥之魂,使她重获新生。作为冥主的谢画楼没有意见。

    事实上,得知伴随自己长大的漫天冥司星芒竟是母亲谢冥的散魂时,素来淡泊从容泰山崩于前后左右都能面不改色的谢画楼也难得地蒙了,很久都回不了神。

    待离开轮回台后,霜和好奇地问谢画楼:“冥主既是亿万幽魂之主,那应当对魂魄之事很是了解才是啊,我们发现不了也就罢了,可连你也没发现冥司这些星芒中含有谢冥的魂息吗?”

    霜和只是好奇,并没有嘲讽谢画楼的意思。他要是稍微有点情商,就不会把话说得如此欠揍,但他毕竟一点情商都没有,所以他不仅没意识到自己说了欠揍的话,他还敢再接再厉:“那可是你阿娘啊,你都没认出她来吗?”

    谢画楼:“……”

    谢画楼没说话,但握紧了拳头。

    眼看霜和要挨打,祖媞赶紧站出来解释:“星芒们自轮回树中来,有魂息之气再正常不过,我若不是熟悉阿冥的魂息,也会以为那些是星芒们自轮回树上沾来的凡魂气息,不会去在意它们的。”

    雪意跟着打圆场:“是啊,东华帝君来了冥司那么多次,也没发现那些星芒是谢冥神,又怎能强求从未见过谢冥神的两位冥主辨认出呢?”

    谢画楼抿了抿唇,拳头松开了。

    霜和傻傻的,看了眼祖媞,又看了眼雪意:“是这样吗?但是我想说……”

    眼看谢画楼又捏起了拳头,雪意粗暴地捂住了霜和的嘴:“不你不想说!”

    霜和:“……”

    说来雪意当日虽也和粟及进入了第四个幻境,但他们未能攀上当归山,故而并不知混沌荒漠的真相。后来从祖媞口中得知事情全貌,雪意怔了许久,轻叹道:“所以归根结底,那荒漠并不是从谢冥的遗憾中诞生的啊,我就说,她不是会往回看的人,又怎会有那样大的遗憾呢。”

    谢冥的散魂不好收集,少说也得收个把月。然第三日,元极宫便送来了催祖媞回去的信,信写得简略,只提了句有大事发生。能被连宋称一句是大事的,估计就真的是挺大的事了,故而瑟珈也未再留祖媞。

    一行人离开冥司时,雪意回望了一眼天空中的星芒,低声似自语:“也不知你何时能再临这世间。”

    祖媞就站在他身旁,听到他的低喃,亦回头望向那些星芒,“再过几万年吧。”她道,“也许几万年后,瑟珈便能集全谢冥之魂,使她回归了。若这天地无事,他会等到那一天的。”话到这里,她顿住,若有所思,“我其实之前就在想,你是不是对阿冥……”她看着雪意,没有将话说完。

    雪意默然,半晌后,开口道:“最开始,我只是为她爱错人感到可惜……但如今看来,她也不算爱错了人吧。”释然一笑道,“她承负住了残酷的命运,理应与瑟珈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天命还是厚待她的。”

    祖媞静了许久。“残酷的命运。”她问雪意,“你觉得背负献祭的宿命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是吗?”

    雪意微顿,看向她,目光落在她手腕的逆鳞饰上。“是的。”青年的表情变得怅然而凝重,“所以我一直认为,命运对您也是很残酷的,尊上。”

    祖媞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或许吧。”良久后,她轻声答。

    九重天上紫雾缭绕,绽彩的祥云中偶尔传来几声鹿鸣鹤啸,显得这神族所居之地既清宁又祥和。但一十三天太晨宫中的氛围却不那么清宁祥和。

    粟及自登天以来,就没在太晨宫中感受过这么肃重的气氛,一时之间脑补了很多,战战兢兢问身旁的重霖:“帝君脸色不太好啊,该不会明天庆姜就要领着魔将打上九重天来了吧?”

    重霖拍了拍他的肩:“别想太多,帝君脸色不好只是因为他老人家今晨挑战炸韭菜合子失败了。不过今日咱们来此议事也的确是和庆姜有点关系。”

    粟及将信将疑地嘀咕:“魔族真的不会立刻攻上来吗……可你瞧,帝君看那本奏折看得好认真啊,那一定是什么八千里加急的重要……”

    重霖道:“那是菜谱。”

    粟及:“……菜谱?”

    重霖点头,补充:“上面是韭菜合子的做法,太子殿下写给帝君的,说到加急……也的确是我早上走了八里路加急从洗梧宫讨来的。”

    粟及:“……”

    祖媞和雪意踏进四无量殿时,帝君正好将菜谱读完,看到祖媞,有点感慨,放下手里的纸册:“瑟珈的事我听说了,他慷慨借出风灵珠,于情于理也该让你多在冥司待一阵助他收集谢冥之魂的,但魔族那边的情况也不太乐观,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先让你回来。”

    因此次需议之事极为机密,四无量殿中并未留仙侍仙婢侍奉,重霖便担了奉茶之职。

    祖媞接过重霖奉上的茶,抿了一小口:“不到两月,五灵珠便已集齐,我本以为我们的动作已算是快的了……看来魔族这些时日也没闲着,庆姜又有什么新动作了吗?”

    “也说不上是新动作。”帝君道,因不耐烦将这些日发生之事再述一遍,帝君看向了重霖。

    重霖会意,面向祖媞道:“禀尊神,前些日妖族的主君莹流风乔装上天,寻到了太晨宫来。莹流风带来了一个消息。”重霖停顿了一下,“不知尊神可听闻过‘妖灯’?”

    祖媞点头:“有所耳闻。”

    粟及对妖族之事不太了解,悄悄问身旁的雪意:“妖灯是什么?”

    粟及算是问对了人,雪意擅打探消息,八荒四海的偏门消息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更遑论这个。雪意和声解释:“魔族拜月修行,月阴之气邪肆霸道,稍有不慎,修行便易出岔子。而妖族天生精神力强,擅安神镇灵。若魔族在修行时能得擅安神镇灵的妖为他们疏导心神,出岔子的几率就能大大降低,可得极大助益。故而魔族将能为他们疏导心神的妖称为‘妖灯’。传说帝君任天地共主时期,一个魔族若想得到一个‘妖灯’,是需向‘妖灯’本妖许下大笔珍宝的,但自帝君从天地共主之位上退下,妖族开始重新附庸魔族后,为得魔族庇护,妖族会定期向魔族进献‘妖灯’。”

    雪意解说得不可谓不全面,严格如重霖也不禁颔首赞许:“雪意神使说得没错,正是如此。不过以往被进献到灵璩宫的‘妖灯’安顿下来后还会与族人们联系,但近几月来,‘妖灯’们却是一去便无消息。半月前,灵璩宫更是将妖族太子莹若徽也传了去,说是请他为庆姜座下的魔使护法。同样的,莹若徽此去后也是音讯杳然。妖君用尽了办法也未打探到他的下落,只好拿着妖族先祖莹无尘留给妖族王脉的信物前来寻帝君,求帝君帮他找回太子。次日,帝君假借莹若徽误了与他的私约,他派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之名,派了两位仙伯前去魔宫要人,但魔宫却推三阻四。”

    重霖的语声变得凝重:“最后,两位仙伯虽在妖君和奉三殿下之命一直盯梢着魔族的文武侍的帮助下,将莹若徽找了出来,但被找到的莹若徽已陷入疯癫,几乎没个人样了。据文武侍和两位仙伯查得的消息,莹若徽的确是在灵璩宫为庆姜的部下护法,但他护法的对象却并非庆姜座下的魔使,而是以骁勇善战闻名、极得庆姜信重的魔族大将霁启。那霁启应是修炼了什么邪门术法才将莹若徽害成这样。且,两位仙伯背着霁启将莹若徽带走时,还遇到了几个刀剑不入几乎不死的魔兵拦阻。两位仙伯费尽心机才将那几个魔兵杀死,逃出魔宫。”重霖顿了顿,“可须知那两位仙伯皆是太晨宫的能人,斩杀几个魔兵于他们原本应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的。”

    嗒。白玉杯盏撞击青玉台面,发出一声脆响,祖媞放下茶杯,秀眉紧蹙,“消失的妖灯、发疯的妖族太子、修炼邪术的魔族将军、实力大增接近不死的魔兵……这一切……”她沉吟,“指向的应当是同一桩事。”说着抬眸望向帝君,问出自己的推测,“庆姜的不死魔兵已快要炼成了是吗?”

    “我亦如此想。”帝君把玩着茶盏如是道,“所以在你和连宋回来前,我已同天君密谈了此事,从他那儿拿到了调遣天兵的符令。”

    祖媞原本就有些好奇为何连宋未出现在四无量殿,听帝君主动提及他,正想趁势问问他去哪儿了,便听内殿深处传出青年的声音:“这事儿虽急,但也不急在几日内。”

    四无量殿中有间内室,供主人小休之用,内室与议事殿之间隔了道五色帘。镇厄扇挑起五色帘,三殿下自帘后转出,踏入殿中。那内室有道暗门,通往地底密室,密室里此时正住着来九重天延医问药的妖族太子莹若徽。三殿下这是刚去密室看了莹若徽。

    青年径直来到祖媞身旁坐下。祖媞一手支颐,另一手轻拨,将自己的茶拨到他面前,莞尔一笑问:“小三郎有什么高见?”

    青年垂眸眄她一眼,亦一笑,以唯有两人能听见的语声轻斥了她一句:“促狭。”

    但还是接过她的杯子,喝了她的茶,如她的意解释道:“两位仙伯已逃离魔宫三日零七个时辰,但庆姜仍未对神族宣战,可见那支不死魔军尚未炼成。否则既知自己已打草惊蛇,以他的性格,必定是会立刻有动作的。

    “不过,也不能小觑魔族的探子,他们应该也探到了一些东西。当日去丰沮玉门取土灵珠,尚可用其他理由迷惑瞒骗魔族,但一旦得知我们在冥司拿到了风灵珠,诡诈如庆姜一定能联想到什么,比如,我们是不是已经寻找到克制他的方法了。”

    他转着半空的茶杯:“所以此刻,极有可能的是,不仅我们知晓庆姜的底牌,他也知晓我们的底牌了。不过大家都不会选择开战的,因都没有准备好。并且,彼此都很清楚,接下来双方需要拼的就只是时间了——看谁的动作更快,是他先炼出可颠覆天地的不死魔军,还是我们先炼制出能镇压他的法阵。”

    “的确,”祖媞考虑了片刻,亦赞同连宋的思路,“若不能一击必胜,便没有先开战的理由,庆姜也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做愚蠢的选择。既然双方都不会贸然开战,那事情倒的确不急在这几日了。”

    连宋颔首:“是这样。”杯底的那点茶汤已凉透,他慢条斯理地将茶汤浇在一旁的茶宠身上,补充道,“虽然不会开战,但私底下他们大概会做些小动作,且因推测出了我们在做什么,他们的小动作会搞得更加露骨和激烈。”

    粟及暗暗欣慰,终于有一场发生在太晨宫里的议事会他能从头到尾听明白了:“那……魔族会搞什么小动作啊?”他问。

    “好问题。”祖媞为他解答了这个疑惑,“我猜庆姜会想方设法不让我们融合灵珠们所承负的五元素之力。因他要是熟悉自己的力量,便能联想到这五种元素之力若是融合,对他来说将是十分可怖的。”

    见祖媞如此重视自己的疑问,粟及备受鼓舞,更加积极地参与讨论:“既然猜到庆姜会这样做,那我们提前做好准备就行了吧?破坏五元素之力的融合,总不过就是两种办法咯,要么偷走灵珠,要么毁掉能融合这五种力量之人。灵珠放在太晨宫,应该很难偷到吧。至于能融合这五种力量之人……这不就是说的我们帝君吗?我倒是好奇魔族要怎么样才能毁掉我们帝君呢?”

    帝君抬起一只手阻止粟及,不那么真心地道:“虽然很高兴你对本君这么有信心,但融合五元素之力并不是本君的活儿。”说着看向祖媞,“五元素之力乃你们自然神之力,我虽也可炼制,但效果不出挑。五元素中,水能纳万物,最具包容性,我想着以水之力为基底炼制其他四种元素应该最好,所以让连宋也试着炼了一点,他果然炼得比我好,我就把这事儿交给了他。”说着分出了一点眼风给连宋,敷衍地嘱咐了一句,“听到方才粟及说什么了吧,你注意一下别被庆姜钻了空子。”继续看向祖媞,“我的镇压阵法已搞得差不多了,就等着融合你的空间阵法了,接下来你和你的神使也别回姑媱了,先在太晨宫把空间阵搞出来再说吧。”一席话说完,自觉事情也聊完了,站起身来,“那就这样,散会吧。”

    于是会就散了。

    在凡世的传说里,曼殊沙华是一种只开在幽冥界的花,但实际上冥司并没有这种花,灵璩宫魔尊的猎苑里,倒是有一大片曼殊沙华花田。秋高气肃,花田中花红似血,晚风拂来,赤浪翻涌,仿佛一片无边血海。

    站在花海中的纤鲽将石埙自红唇旁移开,埙乐呜咽着散在风中,她回头看向循着她的气息找来的商鹭:“被尊上骂醒后你不是去了漆吴山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纤鲽唇角微勾,往商鹭伤口上撒盐,“如何,可见到了真正的瞿凤?得知自己这些时日来竟一直被天族那位三皇子耍得团团转,心里是不是怪不好受的?”

    商鹭阴沉着一张脸,攥紧了拳:“我恨不得杀了他。”眼中噙着怒火望向纤鲽,“所以我来找你,咱们都是办砸了差使的人,你我联手,除掉那三皇子,正能够在尊上面前将功赎罪。”

    纤鲽不置可否:“如何除掉他?这位三皇子法力高强,心思玲珑,同他硬碰硬,我们讨不了什么好,还需……”她微微一笑,“攻心为上。”

    商鹭容色一动:“你已有了打算?”

    纤鲽但笑不语。

    那日尊上自暗林出来召见他们两人,确是怒极,重重斥责了他二人。但尊上亦道,与神族一争胜负的关键在于他,而非在于他们这几个魔使,被神族算计了一次,也不必过于颓丧,他手上正谋的大事一成,他们便必能踏平神族,故他们几个继续扰乱神族视线,让那几个神仙不能打扰他专注大事即可。

    如今确然不是二十四万年前了。尊上虽为魔尊,但座下七君却皆是墙头草,机密的任务,除了他们三个魔使,并无人能为尊上分忧。尊上对他们多有恤爱,然他们岂可一而再再而三辜负尊上?商鹭不能当大用,尊上或许已对商鹭全然失望了,可对她还是抱有期望的,证据便是商鹭退下后,尊上另下达了一项重要任务给她,还赐给了她额外的力量。此次,她绝不会再令尊上失望。她暗自想。

    凭靠尊上赐予她的力量,她能与妖族中最厉害的妖灯莹若徽分享视野。莹若徽如今已被神族带了回去。虽然东华帝君有所防范,将他安置在了一间密室中,故而一开始她还真没能探得什么有用的信息,但也不知这位帝君是不是在九重天待久了,人也变得仁慈,虽将莹若徽与大多数人隔绝了,却允了他的堂妹莹千夏前去探望他。

    她觑着空子,驱使疯癫的莹若徽以摄魂术制住了他堂妹。虽只迷惑了莹千夏片刻三皇子便来了,使她未能从莹千夏记忆中获得足够多的信息,但她也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比如,这位心有七窍狡猾又难搞的三皇子,他竟生了心魔。

    虽不知他为何会生心魔,但这并不妨碍她尽所能去利用他这个弱点。心有执,才会生心魔,有心魔之人,情感上最是受不得刺激。若她……

    花海之中,见纤鲽久久不语,商鹭有些急切,不禁上前一步:“只要能除掉那三皇子,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纤鲽其实并不缺帮手,但商鹭主动送上门,姿态还放得这么低,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那再好不过。”她看向商鹭,瞳眸里流露出志在必得。

    九重天的夜是很静的。

    三殿下的寝殿——息心殿内寝的东墙开着一扇阔大的景窗。景窗旁种着一棵栾树,乃三殿下少年时代自南荒的涂山移栽而来。

    清肃的晚秋,正是栾树开花的时节,小小的花盏如绯纱做成的灯笼,挂在俊秀的长枝上,在暗夜里发出朦胧幽昧的光,虚虚笼住室内的云床。

    三殿下自净室出来,擦着湿发绕过净室前的屏风,单手勾过玉桌上的玛瑙壶,给自己倒了半杯凉茶。自那日太晨宫议事毕,他便开始炼制五元素合力。要想得到最为纯粹强大的合力,需顺应这五种力的特性,在至阴时前后三个时辰及至阳时前后三个时辰炼制,若在其他时辰炼此力,得出的合力不能纯粹,反而是对五灵珠的一种消耗和浪费,故而这七日来,三殿下回到寝殿皆是五更天了。

    喝完水,放下杯子,三殿下来到云床旁打算休息,待撩开垂坠于地的霜色帷幔,却不禁一怔,手顿住了。云床深处躺着个抱被而眠、好梦正酣的美人。

    三殿下静了少时,踩上云晶足踏,使帷帐在他身后闭合,在床边坐了下来。

    连宋坐下时,祖媞便醒了,借着穿过帷帐的微光,见青年披着雪白明衣,腰间带子只松松系着,仿佛很散漫,但一张脸却是雪胎梅骨的气质,透出一种特别的、矛盾的风流之意。

    青年没有看她,目光投落在床尾,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但好半天也不见他移转视线。他似乎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淡漠。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有时候小三郎会是这副淡漠疏冷的模样,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不可攀折,她也喜欢他这样,但她不喜欢他和她在一起时是这样,见他如此,便忍不住促狭心起,要去搅乱他的平静和漠然。

    她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磨蹭着跪坐到他身后,蓦地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怔了一下,握住她的腕,但没有将她的手拿开,含笑低声:“这是在做什么?该不会还要让我猜你是谁吧?”

    冰消了,雪融了,疏冷的小三郎不见了,她很满意,亦含笑,在他耳边轻声:“一睁眼便看到你在发呆,想要吓一吓你呀。”将手从他眼前挪开,滑下来圈住他的脖子,偏头问他,“怎么在发呆,看到我在这里不高兴吗,不想我过来住?”

    他虚虚握住她的手腕。“明知故问。”是带着宠纵的责备,责备她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拇指很轻地摩挲她的腕骨,这是他爱做的小动作,“这几日你都宿在熙怡殿,我以为你想一直歇在那里,怎么今夜又过来了?”

    “这是在埋怨我吗?”她忍不住笑,因刚睡醒,笑声里含着一点哑,又很软,显得像是在同他撒娇,“那只是因为要通宵制阵法图,怕吵到你。好在那阵的难点在镇压阵法,不在空间阵法,紧赶慢赶了七日,也差不多快弄完了。想着白天难以见到你,”紧了紧圈住他的手臂,特意靠近,柔软的唇几乎贴住他的耳廓,“所以才特地选择了夜里来同小三郎相会呢。”

    她用很轻的声音如此说,如兰的气息似有若无拂在他耳侧,像是有只手探进了他的胸膛,温柔地抚触他的心,带起一点痒。三殿下呼吸微窒,但他选择了不动声色,只是挑了挑眉,放开了虚握住她腕部的手。

    她很灵敏,预料到他欲转身面对她,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先压住了他的肩,上半身贴上去,亲昵地拥住了他:“不许动,小三郎。让我像这样安静地抱一会儿。”说着偏头,将脸埋在了他颈侧,“这几日可累坏我了,但像这样抱着你,好像就不太累了。所以你不要动。”虽然做着这样亲近私密的动作,语声却透着无邪和天真。

    他一时竟难以辨明这无邪和天真是真是假,毕竟片刻前,她还妩媚地同他耳语,说她是特意来同他夜会的。

    他没有动,任她靠着,也没有说话,想看看她究竟还会做什么。

    果然,不到半盏茶,那双圈住他脖子的、葱白般漂亮的手便开始作乱。纤细的指沿着他的脖颈一路上行,若有若无地碰触他,划过他的下颌、唇角、脸颊,蜻蜓点水一般,像是想引诱人,但并不熟练。

    他终于开口,问她:“这又是在做什么?”

    “这个吗?”她轻抚着他的侧脸,神秘地贴近他耳廓,语气纯真,“蓉蓉说,她靠摸一个人的脸,就能辨认出那人是谁,我没有这项本领,但我想用手记住小三郎你的脸。”她说得就像是真的似的,可她的指在他脖颈间游走的手法却并不像她的语气那样纯真。

    是了,她的指又移回了他的脖颈。当她用那种似触非触的手法抚弄他的喉结时,他终于确定了,她就是在引诱他。从一开始,她就在引诱他。

    “出息了。”他忽然低笑,一把握住她作乱的手,蓦地转身,将她压倒在了凌乱的云被上。她惊呼一声:“小三郎,你要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毕竟今晚你这么出息。”他戏谑地回她,左手制住她双手,放在她头顶的锦枕上,右手慢条斯理地抚弄她抿住的唇,“怎么,夸你还不高兴,对我做了什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我只是……”她心虚。

    他步步紧逼,身体下压,挨近了她,诱哄似的低声问:“只是什么?”

    她招架不住,只能坦白:“我只是试探一下你罢了。”

    他惊讶:“试探?”

    她别开目光:“本以为深夜来见你,你会很惊喜的,但醒来看到你,发现你好像也没多惊喜,表情淡淡的,很是平静。”她轻哼了一声,“你那么平静我很佩服,所以想试试看你能保持平静到什么时候。”

    他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原来是报复我。”他松开了对她的禁锢,抬起她一只手,在手背温柔地吻了一下,“我没有不惊喜,我那时候……”他顿了一下,“是在想你。”

    她将信将疑:“是吗?”微微眯起眼,“我可不好骗。”停顿了一瞬,道,“那你说,你在想我什么?”

    “在想……”他凝目看着她,眼瞳幽深若海,“你是不是很爱我。”

    她愣了一下。虽然青年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很正常,但她没有一刻忘记过他有心魔。在冥司时她便问过雪意对此可有办法?雪意道需得等三皇子心魔发作时他看看情况再说。不过雪意和折颜的观点差不多,他也认为有心魔的人会在情感上很偏执。

    回想两人互通心意以来,青年的确常向她祈求爱语,仿佛时常不安。在混沌荒漠的幻境里,他还曾对她说过那样的话——“因为我病了,当你哭的时候,我才能感到你是爱我的。”彼时她不知他是何意,此刻回忆,心底不禁一疼。她抬手握住青年的衣襟,直视着他,很轻,但很认真地回答他:“是啊,小三郎,我很爱你。”

    他瞳眸微动,与她对视片刻,忽然俯身抱住了她,良久,开口道:“再没有比永恒更虚无的词,我一贯这样以为。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做一个清醒的人,不去希冀这世上能有什么非空永恒之物存在。”他停顿住,收紧了怀抱,“可我想要这一刻能永恒,即便它虚幻不真,我也想要它永恒。我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希冀这世上能有永恒存在。”他叹息似的,“我不想我们分开。”

    永恒……吗?她怔住了。

    他们躺在凌乱的云被上,他紧拥着她,怀抱炙热,仿佛她不可失去,令她感到了一点疼。但心底的疼更甚。永恒,这是她不敢想的词。她抬起手来,亦搂抱住他,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出声。她佯装无事,轻声向他保证:“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分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保证有多无力。

    她没有把握自己一定能战胜宿命。大劫已近在眼前,神魔之战眼看就要开启,若命运终究无法反抗……她闭上了眼,忍耐住了肆虐于心海的痛苦,手往上移,圈住了青年的脖子,微微仰头,吻上了他的唇。在吻着他的间隙,她再次以谎言向他保证:“小三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青年回应着她的吻,很快拿回了主动权:“你不能离开我,你要做到。”

    白奇楠香与花香交缠,甜香盈满床帷。

    黎明前十二天下了雨。

    暗灯凉簟,落雨霏霏。床前的七扇屏风虽阻住了冷风送入的凉意,却阻不住窗外的沥沥雨声。她累极了,但睡得不算稳,在扰人清梦的落雨声中无意识地往他怀中缩。他揽住她,将云被往上提了提,在她颈后压实了。大约是感到了温暖,她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在眠梦中满意地抿了抿嫣红得好似榴花的唇。

    床头贝灯半开,借着明珠昏蒙的光,连宋垂眸凝视着怀中人。

    昨日折颜上神来过一趟九重天。

    他陪上神在外花园的大菩提树下用了两盏茶。

    自桃林一别,两人已有半月余未见。据上神说,半月来他一日也未闲着,翻了许多从前没看过的古书,终于在一本洪荒札记中寻到了可根除他心魔的方法。

    “洪荒时有个叫朱蓬的妖也曾生心魔。”上神侃侃而谈,“妖族和咱们神族还不一样。靠替他人镇灵为生的妖若生心魔,那就是行到末路了。不过朱蓬不想死,为了活下去,他用了最危险的法子。他将自己关进了妖族的禁地,强迫自己一帧一帧去回忆令他生出心魔的不堪过往,每日至少回忆三次。

    “刚开始极易失控,所以他也用了安神的咒言和丹药来辅助。过程当然是很痛苦的,但效果也很显著,不过三年,他便不再需要丹丸辅助了,再过三年,连咒言也不需要了。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折颜叹服一笑:“这意味着他同原本不能面对的那些人、那些事和解了,他接受了它们,也因此而彻底根除了心魔。”

    说完这话,折颜将一本小册和一只丹瓶推到了他面前:“我虽不知你不能面对的是什么,但要论毅力,我知你也不差朱蓬什么,若你觉得这法子可行,我们今日便可开试。”

    他沉默了片刻,将那小册和丹瓶推了回去。

    折颜诧异:“你不愿?为何?”

    他回折颜:“可能是因为不除这心魔我也不会死,而我无法面对的那些事……”他顿了顿,“我也并不想接受它们,同它们和解。”

    复归为神的他的心上人,视两人的过往为玷污她神魂的业障,为坚守无欲的道心,毫无犹疑地将他剥离出了她的记忆。就算如今说喜欢他,爱他,也不过是受噬骨真言驱使,一旦真言解除,这份虚幻不真的爱便会立刻消失,更甚至,她会再次将他驱逐出她的记忆,就像三万年前她做的那样。

    他为何要接受这些事,同这些事和解?

    他也这样问了折颜上神:“我为何要去想那些事,明明只要我不去想它们,我就能过得很开心,心魔也不会发作。”

    折颜上神噎了噎,放下茶盏,叹气:“不去想……也是个办法,可这办法根除不了心魔啊。不将心魔彻底铲除掉,它就会成为你的弱点,这弱点会伤害你,还有可能致命,你就不担心?”

    他把玩着瓷盏,不置可否:“面对不能面对之事,接受它们,最后我会得到什么?得到痛苦罢了。”他笑了笑,“痛苦就不会伤害我吗?”

    折颜上神难得严肃:“痛苦可以让你活得真实,在真实里,没人能再轻易地伤害你。虽然痛苦不是一种愉悦的感受,可它不像你所沉溺的假象那般致命,这是痛苦的好处。”说着折颜上神加重了语气,“只有懦弱的人才会选择生活在假象里。”

    他淡淡:“那我就是懦弱的吧,激将法对我行不通。”

    折颜上神要被他给气死了:“小三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他拎起瓷壶给两人续茶,眼也不抬:“因为我病了。你还是给我吃药吧。以前你不是常说,只有无能的医者才会去鼓励病人靠意志战胜病痛吗?”

    “你这么能言善辩,我都快忘了你有病了。”折颜上神揉着额角缓了片刻,“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若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你用意志去破除心魔,那好像也显得我这个八荒无双的神医太无能了,我再想想办法。”

    茶没喝完,折颜上神便离开了。

    适才她问他,当看到她出现在他房中时,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看来,自己对她真的很重要,虽然这“重要”是噬骨真言营造给她的假象,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渴望她太久了,就算是虚幻不真的爱,也是救治他的甘霖良方。

    雨停了,窗外传来早鸟的啼鸣,她在他怀中哼了一声,像是要醒来,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

    他希望与她的噬骨真言永不会被解除。他希望一直做她的最重要,再也不会被她随意放弃。他希望这种虚幻的、不真的幸福能够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可世间事总是事与愿违者多。

    上天难从人愿,越是美好的愿望越是难以实现。

    现在他还不知道。

    但很快他便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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