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曲清翎的怪病
凉钰坐在花厅里，廊柱后身着红衣的侍女们挤作一堆，从帘子和花木的间隙里偷偷看他，却半步不敢踏进来。
他突然回想起五年前第一次来天枢宫见到阿清公主时的场景。
彼时公主年幼，看似懵懂却已颇有城府，和九殿下一起出现在门口时，那么小一只，干净的眼神从他脸上扫过，却没有露出和别人——任何一个人看他时的那种表情。
那时凉钰就认定了，阿清公主是他一直等着，却迟迟没有出现的那个人。
这些年他在外为阿清四处经营，缺什么要什么，一封信回来，阿清永远予取予求，从来不多加过问，也不好奇他进展到哪一步，好像真的毫不关心他会否骗她，会否一直只是利用她，等把她的价值榨干了，他羽翼已丰，然后远走高飞，再和她无瓜葛。
曲清翎从来没有担心过这种事。
要么她全心全意相信凉钰，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要么真如她当日所说，凉钰成功那天，想要单飞她不拦着，想要回来效忠那么是她赚，十分放任，任由发展，毫不在意结果。
凉钰不确定阿清是真的不在乎结果，还是这是她的一场豪赌，而今他重新出现在天枢宫，证明她赌赢了。
这些年凉钰四处奔走，常听到关于天枢公主的事迹，说她如何如何聪慧，如何如何富有，如何如何美貌，公主越大，名声就越响亮。不过那些事迹离他很遥远，他只能通过魔族日益增多的商店，铺子，潜移默化中改变的生活习性，流行的风格，世人的追捧，感受到天枢公主对整个魔界的影响。
等他回到魔宫，再次见到天枢宫以及天枢宫外恢弘、繁华、喧嚷、热闹的天枢宫之城，才对阿清的成就有了铭心刻骨的体会。
如果说飞翮神殿是一个立体的天空之城，那么曲清翎的天枢宫及天枢宫外方圆两百里甚至更多的领域就是一个被压了的飞翮神殿，两者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天枢宫没有飞翮神殿那种不容置喙生人勿近的压迫感，这里是集整个魔族繁华的大成者，灯红酒绿，狂欢不止，无休无眠。
而在繁华包围下的天枢宫却安静得像沙漠里的绿洲，是世外桃源，绝世仙宫。
仙宫之中，住着传奇的缔造者天枢公主。
凉钰一盏茶喝到一半，听见了朝着花厅来的脚步声。
很多人，为首的那个脚步绵软，和魔族完全不同，带着一丝慵懒，走的慢慢的。
凉钰放下茶杯，起身迎接大名鼎鼎的天枢公主。
这个称号不知是被谁叫起来的，原本魔宫的殿下们序列很少变化，大家用序列来称呼各位殿下就十分好分别，可阿清公主是个例外，她上升的太快，大家还没适应新序列，她就又往上升了几位。所以到最后没有人用序列称呼她了，而是直接以她居住的天枢宫为名，叫她天枢公主，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这么叫了。
凉钰的膝盖还没跪下去，曲清翎的声音已经响起，“公子莫要多礼，快起来吧。”
凉钰还是规规矩矩把礼数行周全，起身抬头看向曲清翎，然后就愣住了。
五年时光，对生命漫长的魔族而言，不过弹指须臾，可对于人族而言却是人生的二十分之一，足以让一个人改头换面。
眼前的公主殿下眼神淡然，面色沉静，褪去孩童的婴儿肥，她的身体拔高了许多，虽然仍是一副没长开的稚嫩模样，却已隐隐有绝世美人的雏形。
一身鹅黄的衣裙，被养的极好的长发垂顺地披在身后，头上戴着一个用水晶和宝石做成的发箍，清爽简单的打扮和周围护拥着她的红衣侍女们形成鲜明对比，就像是火红的蔷薇园里混入一朵香水百合，瞬间就抓住了眼球，吸引走所有的注意力。
曲清翎笑着走到主位坐下，“一别五年，公子别来无恙？”
凉钰语气平和而温润，“一切皆安，公主呢？”
“都挺好的，就是长得太快，骨头疼。”曲清翎一坐下来就忍不住要瘫，玖熙在的时候还好点，玖熙不在她总想睡觉，或者趴着。
凉钰听完愣了一下，五年来两人通信不算少，他却从没见曲清翎在信中提及此事。
“公主可知是何原因导致？为何不尽早治疗？若是一早告诉属下，属下也好替公主寻寻治疗方法。”
“没用的。”曲清翎摆摆手，“折腾了好几年了，殿下想了很多法子都没什么用，后来找到一个温泉，泡着就要好些。因为这个温泉我不常出去，也总不露面，外头都是怎么说我的？”
什么都没说，反而因为曲清翎的神秘，营造出一种她十分强大的错觉。
曲清翎怀疑自己骨头疼是因为她是穿越者，灵魂和这具身体不契合，年龄越大，排斥现象就越严重，所以才会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她本想着长命百岁，照这个情况，能活到成年就算不错了。果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来到异界，认识玖熙，靠自己本事取得这么多成就，老天爷看不爽了，决定给她安排一个英年早逝的命运。
毕竟红颜薄命，天妒英才嘛。
曲清翎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和凉钰说正事，“公子当初离开天枢宫时，曾与我有五年之约，如今公子回来，是兑现承诺向我展示这几年公子的成果，还是打算向我辞行，以后单干？”
她这个话问的太过直接，未免有些伤人，但凉钰看起来并没有被伤到的样子，反而似嗔非嗔地看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起身走到曲清翎身边递给她看。
曲清翎伸手去接住要拿过来细看，凉钰却没有松手。
曲清翎歪头看了看凉钰的脸色，反应过来，挥手对花厅里伺候的侍女们说，“都下去吧。”
屏退左右后，凉钰才松手，“这是公主名下的兵力部署，请公主过目。”
曲清翎曾经是个商人，曲家能够把生意做到富可敌国的地步，自然是黑白通吃的，但是她对军事并不了解，比起她赚钱的本事和对商机的前瞻性以及准确把握机遇的能力，她在军事上完全是一张白纸。
她握着那册子，封面是缎的，摸起来手感很好。她笑着对凉钰说，“公子曲解我的意思了。”
凉钰目露疑惑。
曲清翎说，“我对这个东西不熟，我想要的只是可用之人，以及在我危难的时候有人可用，有力量可以自保。公子能如约回来，证明我没有看错公子，而公子也对得起我的信任。从今以后，我仍和从前一样，把这些人，这股力量交给公子全权控制和处置，可以吗？”
凉钰捧着那本被曲清翎递还回来的册子，手指微微发抖，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凉钰，叩谢公主殿下。”
他跪在曲清翎面前，头磕在地上，曲清翎伸手扶他起来，“公子乃大才，我愿提供一切资源，让公子施展心中抱负。从前不敢对公子说这个话，是因为我自己没资格没底气，如今我好歹也是魔宫七公主了，公子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提供给你。”
“凉钰何德何能……”凉钰几乎要哭了。
这些年他四处漂泊，不是没遇到过艰难险境。创建军队，白手起家，还要瞒着魔族各大势力，谈何容易？他能走到今天，一是想证明自己，二是不想辜负曲清翎对他的倚重和信任。他终于做成这件事，而且做的很让自己和曲清翎满意，怎能不动容。
曲清翎拍拍他的肩膀，好哥们儿似的说，“哎呀，说这个话干嘛，公子以前还是我的老师呢，咱俩各取所需，互利共赢，不必如此。开心点，一会儿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公子不知道，哲叔现在的手艺登峰造极，外头的人想吃他亲手做的一道菜，已经炒成天价了。哪天我破产了，我就去抱住哲叔的大腿，让他开餐馆养活我，哈哈哈哈哈！”
凉钰本来略微沉重的心情，被曲清翎这番话一下拨开云雾，重归晴朗。
曲清翎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公子这么久没回天枢宫，不知道天枢宫已经变了很多地方吧？溪梦小筑，还有我现在住的荆薇园都特别漂亮。携星宫一直给公子留着，要是想回去住也可以……”
她的声音突然停了。
听的正认真的凉钰抬头看她一眼，察觉不对，“公主？”
曲清翎紧紧拽住扶手，突如其来的剧痛熟悉又陌生，瞬间从头顶席卷遍全身，让她眼前一阵接一阵的发黑和眩晕，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来得及说出“回暖玉居”，然后陷入了黑暗里。
凉钰吓得立马起身扶住曲清翎，叫她的贴身侍女进来，又握住曲清翎的手腕用魔力检查她的身体，却什么都没检查出来。
昏迷中的曲清翎已经被剧痛折磨得冒出一阵又一阵的冷汗，把衣衫都湿透了。
花厅里外一时间忙成一团。有人张罗着软轿把曲清翎送到暖玉居去，有人跑出去叫车良给玖熙报信，有人翻箱倒柜的找上一次曲清翎发作时用的那些止疼药剂。
最后是凉钰抱着曲清翎，问清暖玉居的位置，然后瞬移过去，把她放进温泉里，曲清翎才勉强疼的没那么剧烈。
她整个人泡在水里，衣裳湿透，凉钰不能久待，把她交给谷菱和灵竹照顾，退出去守在门边。
玖熙匆匆赶了回来，没料到凉钰会在，进门前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就又收回目光，进去找曲清翎了。
凉钰在门外站了许久，暖玉居被罩上结界，他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又不放心不敢走，后来芳芷给他端了杯茶，搬了张椅子过来陪他坐着等，凉钰才有机会问曲清翎的情况。
凉钰问芳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公主不是只说骨头疼吗？为什么发作起来严重至此？”
芳芷眉头紧皱，叹了口气说，“公主这个情况并非经常出现，而且没什么规律。”
第一次是曲清翎八岁生辰那天，前一秒高高兴兴喝着汤吃着肉，下一秒被毫无预兆出现的剧痛折磨得倒地尖叫然后昏死，把玖熙吓得魂飞魄散，连夜抱着曲清翎瞬移到重极宫和洺风一起想办法，差点都打算去须弥界了，最后在梵天圭的阵法里，玖熙将自己的力量注入曲清翎体内，包裹住浑身上下大小关节，控制它们不在异动，才让曲清翎苏醒过来。
第二次是大半年后，一样的毫无预兆，不过当时曲清翎在泡温泉，所以发作的没有第一次那么恐怖，但也把玖熙吓得不轻。
之后断断续续的又发作过不少次，严重程度不一样，如果玖熙在身边，曲清翎就会好过些。如果像这次一样，突如其来，情况严重，玖熙又恰好不在，曲清翎就会受苦。
这两年玖熙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寻找曲清翎这个怪症的原因和解决方法上了，强大如他，能够让洺风从仙族变成魔族，让即墨重生，却没办法根治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小阿清的顽疾，玖熙的脾气都因此变得更加暴戾。
凉钰也算见过识广了，却也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怪症。他猜测道，“会不会是因为公主是人族，却长期生活在魔界，外加年纪又小，被魔气侵体，所以才会如此？”
芳芷摇头，“这个殿下考虑过了。如果这个原因成立，同样活在魔族，并且时间比公主还要长的灵竹为什么没事，偏偏就公主有事呢？”
凉钰又想到曲清翎须弥界一行，“那会不会是公主去神界的时候遇上了什么事，留下的后遗症？”
芳芷还是摇头，“殿下亲自去须弥界问过，也没有结果。如今殿下一边寻找公主这个怪症出现的原因，一边收集能够缓解公主疼痛的方法。只可惜公主年纪这么小，就要受这么多苦。有人说她故作神秘，装神弄鬼，可也不想想，公主小时候多活泼多爱玩啊，她要是还有以前的活力，天枢宫早就困不住她了……而她现在只能在荆薇园的暖玉居里，哪里都去不了……”
芳芷忍不住哭了出来。
凉钰轻轻叹气，取出一张帕子递给她。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凉钰心里默默想着。
这么久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不让他知道，反而尽全力提供他需要的财力，物质以及各种需求。这得是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在身体不适的前提下离开暖玉居去汐言殿花厅见他，谈笑风生，半点异样也看不出来……
凉钰的心淹没在浓重的自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