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因势明辨安人心（三）
“天上仙台无圣人，地下人间有真贤。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见牛大爷茫然不应，玄奘也不再故作高深。
抬手再指五行山上，代表水属性的小指峰，温声缓语，但却相当直白的问道。
“有泉自山上发源而下，汇聚在这片清澈的荷花潭中，潭水又成渠、成溪，汇入河流滔滔而去。
或辗转流入西海，或默然涸于荒原，但变化与发展，却一刻也未曾停歇过。
敢问牛老前辈，您今天看到的这条河流，还是您昨天见过的那条吗？”
老人略微愣神片刻，仍旧望着落日余晖映照下的河流，扶着烟斗的手，却逐渐垂了下去。
片刻的沉默之后，玄奘却是换了个话题，谦逊的重新开口道。
“小僧不过刚来此地，对仙猿镇的过去所知寥寥，如此妄语确是有些大言不惭了。
身为佛门钦定的西行之人，小僧自知，我的选择将会影响到很多事情。
草率而行，绝非小僧所愿。
而老前辈久居于此，如果前辈愿意，小僧也想从您这了解更多仙猿镇的事。”
老人默然片刻后，缓缓笑了。
他又给自己的烟杆中添了些烟丝，点燃后吧嗒吧嗒的抽着，笑眯眯道。
“现在的年轻人，像你这么会哄老人家开心的，应该也没有几个了吧。
几百年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平日里老汉我喊着催着，也没人愿意听。
你倒是会察言观色。
想必，你原先生活的寺中长辈们，应该都对你很好吧？”
玄奘点点头，轻抚着掌间那一片柳叶，缓声道。
“嗯，他们都对我很好。”
“那行！”
身边的老人，不自觉的就坐端正了，随后才道。
“既然你想听，老汉我就从头给你讲起，从仙猿镇的诞生开始……”
从夕阳西下，一直到夜风习习、群星漫天。
玄奘作为一个倾听者，从头到尾听完了整个故事。
再看向这座夜幕下的小镇时，也能随着老人的讲述，一点点的去想象。
想象一个小镇从无到有、从小到大。
由一个几户人家的小村，逐渐扩大发展成现在的模样。
在故事的开头。
牛老大爷还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小黄牛犊，随着一户牛姓人家逃难至此。
平日懵懂，只知啃草犁地，除此之外，对于它而言，一切皆为混沌。
不过这家人在仙猿镇落户后。
由于当时的村里人少活多，主人常常是牵牛一人下地，夜半方回。
身边无人，老黄牛的主人就常常与它讲话。
说这五行山下，压着一只自称齐天大圣的猴子，爱吹牛，但心肠却很好。
有他在，这仙猿村就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再不会遇到战乱。
说这五行山下良田沃野，只要认真开垦、勤劳耕种，日子就一定会好起来。
说他年龄大了，农活干不动了。
希望老黄牛能代替他，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下去。
直到最后。
老黄牛的主人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牵着牛，来到村外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地间。
这里，有一片格外宁静的荷花潭。
年迈的主人席地而坐，絮絮叨叨的，说起了自己毕生的回忆。
他说，外面世道混乱，豪强征伐，而仙佛居于高天，皆不顾万民死活。
但仙猿镇，却是一片清净祥和之地，难得可贵，务必要好好珍惜。
“就像这片永远宁静的荷花潭。
无论外界如何汹涌、如何浑浊。
这仙猿镇的祥和与宁静，你都必须拼命守护住……”
留下这句话后，老黄牛的主人便坐在水潭边，脑袋一垂没了声息。
而逐渐觉醒灵智，踏入修行之途的老黄牛，也一直将这份嘱托践行到了今天。
喝空了酒壶，夜色已深，玄奘与牛家老大爷起身离去。
玄奘回到了他暂居的客驿。
而与他在客驿前分别的老大爷，却并没有走向牛家宅院。
牛大爷绕路而行，来到了小镇最外围，一间茅草石屋搭建的平凡小院前。
扛着锄头的老人站在石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并不入内，只恭敬的向屋中之人行礼道。
“小牛我，已经与那取经的僧人聊过了，多谢娘娘费心引导。”
“如何？”
一声平淡，却又稍显疲惫的女子声音，慢悠悠的自石屋中响起。
“让娘娘失望了，小牛只觉此僧言谈举止不凡，但却看不透他，也读不懂他。
他的到来，或许真的意味着仙猿镇，原本平静安稳的日子快结束了。
但这种结束究竟意味着什么，究竟是好是坏……”
门外的老人长叹一口气，并未再继续说下去。
而屋中的女人，却并不放弃的继续追问道。
“不必隐讳，也不需要依据，小黄牛，直接说你的直觉就好。”
闻言，老人面上反复纠结数次，许久后，才终于开口道。
“或许就和小镇外，那条日夜流淌的清河水一样。
无论或好或坏，无论是否接受，都会继续向前流淌下去。”
石屋中的女声安静了许久后，才略显无奈的开口道。
“我明白了，你回去吧。也许就在四天后，一切都将会见个分晓。”
与此同时，在仙猿镇的客驿房间内。
玄奘躺在床榻上，心中却一直在反复思考着，不久前与牛家老大爷的那场会面。
原本他的计划，只是想随处走走，稍稍放松一下后，就尽快回到客驿的。
荷花潭上，莫名其妙出现，又在一瞬间后消失的宝光。
就好像是在故意引他过去一样。
良好的视野，近处是潭水，远处是良田与旷野。
如果不是宝光的引导，仙猿镇上的那片美景，玄奘绝对会错过。
所以……看似只是无意间，与仙猿镇牛家大爷的一次闲聊。
其实背后，恐怕有某位大能在暗中引导……
这么做的目的，应该就是在试探我的态度吧，试探我对于仙猿镇的态度。
玄奘在心中如此猜测道。
但是原因呢？
想要替猴哥试探我，究竟是否真的在意仙猿镇的安危？
还是在向我施压，警告我若是不顾仙猿镇存亡，就会被一位圣人大能狠狠记一笔。
亦或者，那一番交流，仅代表牛老大爷他个人的意思。
仙猿镇就是他的家，是他最珍视的地方。
若是仙猿镇有恙，他这头不过玄仙境界的牛妖，便会赌上性命，与那罪魁祸首拼死一搏。
哪怕结果，只是自不量力、蚍蜉撼树。
然而这可就有点麻烦了，玄奘稍稍有些小发愁。
本想着大多数妖族都能看得开，离了仙猿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却不料，这里还有一头老牛妖，继承了他人族主人的执念。
在玄奘的计划之中，即使是一切顺利。
也最多只能在救猴哥脱困的同时，确保此地不会变成一片五行绝域。
坐落在山脚下的仙猿镇，必须首先经过一次毁灭，才能再度迎来新生。
没有什么存在能永远固步自封、原地不前下去，就像滔滔奔流的河水。
哪怕它曾经很祥和、很美好，也一样。
一潭死水虽然平静，但却只能在一天天的浑浊中，逐渐走向干涸。
但是那头执着倔强的老黄牛，能够理解的了吗？
玄奘知道，对方的修为不过是玄仙初期。
就算他不理解，也能先将事情都完成了，再把最终的好结果拿出来，摆到他眼前，倒逼他理解。
也许那时，牛大爷还得涕泪横流的表示感谢。
不过，除非真的到了无法顾及的地步，玄奘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理解。
毕竟之前聊的也挺投缘，感觉对方也不是那种，完全不听劝的类型。
大不了就是明后天，钻研五行山封印大阵疲惫时，偶尔多去找他喝上两杯。
很多时候，世间的不少大仇大怨，就是因为最后那么一两句话，没能说出口、没有说到位。
打了个哈欠，玄奘手抚六根清净竹，闭目入定。
而另一边。
从简陋的石屋小院中走出后，牛大爷突然想起来，晚上与玄奘聊的太过投缘。
最后竟然忘记了再回田地里，检查一下家里那三个后辈小子，有没有把早上欠下的几亩地收完。
眼看夜色渐深，老爷子加快了脚步。
刚出仙猿镇外的白石牌楼，身边就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老施主还请慢行……”
牛大爷止住脚步，侧目一看。
只见一位身穿白色僧衣，肩披金色袈裟。
周身一尘不染的中年僧人，正站在石板路旁，面带微笑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