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栖身之所(其九)
嘈杂的人声传入陆时花的耳朵里,她垂着眸子,耳中却无比寂静。
沈七叶的这个问题是否有正确答案?
而自己是否有资格说出那个正确答案?
“幸福”
她喃喃自语着。
这两个字眼似乎与她过往的经历毫无关联。
她的母亲去世的早,陆时花对她最后的印象便是她死前递给自己的那本漫画书。
陆时花对人间的记忆,似乎在年幼的她接过那本漫画书后才开始渐渐鲜明起来。
而母亲去世后,幼时的她在路家过的幸福吗?
不,那应当算不上幸福吧,父亲虽然从未打骂过她,却也鲜少去见她,而家中的族老虽然从来没有在衣穿住行上短缺了她,但陆时花永远都忘不了他们那看待商品的贪婪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时的感觉。
那么,在被炎十二月掳走,待炎家那段日子算幸福吗?
不,那应当算不上幸福吧,她以罪人之身留在炎家,虽然炎家的人对她很好,陆时花也对炎十二月抱有无与伦比的感恩之心,哪怕炎十二月要她把命献给炎家她都不会眨眼。但正因此,陆时花才能确定那不是幸福,而是愧疚才对。
那在沈七叶从天台上救下来后,这段日子里自己幸福吗?
那算幸福吗?
陆时花不清楚,因为她真的不知道幸福该是怎样一种感触,因为她过往的人生就是那么空虚。
她就像是一个没有支柱的空壳子,空到现在的陆时花几乎都要忘记了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空到现在的她都已经没有力气去恨,去反抗来自家族的安排。
可即便如此,陆时花也必须要说,是沈七叶在天台上的帮助让她重新拾起了活下去的希望,是沈七叶和白筱,炎十二月让她真正有了活着的感觉。
那么,这是幸福吗?
陆时花沉默着。
最终,她未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沈七叶叹了口气。
他抬头望着天空,轻声问道:
“小花,哪怕到了现在你也依旧觉得,只要你活着,就永远都不会感到幸福吗?”
陆时花垂眸,她并未思考太久便点了点头。
“沈七叶,我一直都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手里永远都没有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所以,你说得或许是对的。”
她声音渐渐被人海的喧闹声淹没。
“只要我活着,就永远都不会感到幸福。”
“只要我活着,就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月儿,小白姐姐,还有炎叔叔,我知道的,他们为了我的事情一直在费着心,当然,还有你。”
她笑了笑,看上去有些落寞。
“或许你过去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她闭上眼睛,轻声道。
“我浑身散发着不幸,我就是黑暗本身。”
沈七叶低下头,他心脏跳动的愈发慢了。
他很生气,他第一次为了别人而如此生气。
他想说些什么,可他看得出这片‘黑暗’是根植于陆时花心中的执念。
陆时花就是怀抱着愧疚和不幸长大的孩子,如果事到如今将这份愧疚从她心底抽走那会发生什么?
他知道的,答案很简单:
陆时花这个人会瞬间,完全地崩溃掉。
因为她深深依赖着愧疚和不幸。
对路家的愧疚,对父母的愧疚,对炎家的愧疚,对白筱和沈七叶的愧疚。
路家带给她的不幸,父母带给她的不幸,炎家带给她的不幸,白筱和沈七叶带给她的不幸。
因为她愧疚着,所以她才要活下去,她要强迫自己去报恩。
因为她不幸着,所以她才能一直都是一个受害者,她才能这样活下去。
可正因为如此,沈七叶才越来越生气。
“小花。”
他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没有人永远都是受害者。”
沈七叶说着,他用最简短的话语否定了陆时花的一切。
“你所谓的愧疚和不幸都只是借口罢了,因为没有人永远都是受害者。”
他前走了几步,跟陆时花拉开了些距离。
“你就好像在说:‘我永远都不会变得幸福,所以请原谅我吧,请饶了我吧,请放过我吧’,‘我不会想着去变幸福的,所以请不要再纠缠我了,请饶恕我吧’,‘我已经这么可怜了,我已经这么不幸了,我已经这么愧疚了,请不要再责怪我了’一样。”
周围的人流愈发多了,沈七叶和陆时花两人间被人流填满,就像是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壁障,即便如此,沈七叶的话依旧如利刃一般轻易刺进陆时花的心脏。
“可是,小花,陆时花。”
“这只是毫无用处的道德绑架罢了,陆时花。”
他的声音愈发淡漠。
“又或者说,难道你将甘于自身的不幸也算作了自己的努力吗?可这没道理的,陆时花,毫无道理可言,这只是一种最为卑劣的自我满足罢了。”
沈七叶闭上眼。
“我,小白,月儿,还有你身边的所有关心着你的人一直都在向你伸出手,可你只是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死死抱住怀里那些被你当成宝贝的破烂垃圾,无视着我们的心意。”
沈七叶对着天空伸出手去。
“可是,陆时花你早该醒了的,你早就已经醒了,不要觉得自己不幸就该被人原谅,既然不幸,那就拼命去追寻happyend才对,坚持于自己的不幸是一种怠惰,不去主动追寻幸福则是一种卑鄙。”
他睁开眼,望着这片蔚蓝的天空,望着天上的云朵,望着飞鸟,望着风。
微风拂过他的脸庞,沈七叶眼里的淡漠散去,唇角带起温柔的笑意。
“但是,但是小花,不幸也好,愧疚也好,如果你需要,那就依赖着吧,那就拥抱着它们吧,因为你还有我们在,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况且,落叶的归处永远都不会是腐烂的根。”
他顿了顿,笑着说。
“而是天空才对。”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陆时花的耳中,一切嘈杂尽数消失,只剩下了眼前少年温柔的声音。
他回身,望向陆时花,轻声道:
“落叶如此,落花,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先前伪装出的愤怒就好像阳春三月的积雪,悉数在顷刻间被阳光消融在了须弥之间,沈七叶温和地笑着,他走到陆时花的身前,帮她擦了擦眼角不自觉流下的泪。
“小花,小花,别怕。”
他摸了摸陆时花的小脑袋,轻轻抱住了她。
“别怕,小花,马上就会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