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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 III 第七十七章 海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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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爵的马车刚转过大街的拐角,阿尔贝就转身朝着伯爵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这么响,听起来倒像是有意做作似的。

    “嗨!”他对伯爵说,“我要像查理九世在圣巴托罗缪之夜[1]过后问卡特琳·德·美第奇那样问您一句:您看我这个小角色演得怎么样?”

    “指什么而言?”基督山问。

    “指在唐格拉尔先生府上对付我那位情敌呗。”

    “什么情敌?”

    “哟!什么情敌?您的被保护人,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

    “哦!别跟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子爵。我可不是安德烈亚先生的什么保护人,至少事关唐格拉尔先生时绝无此事。”

    “那小子真需要保护的话,我就会怪您了。幸好他碰到的是我,用不着保护就行。”

    “怎么!您觉着他在向唐格拉尔小姐献殷勤啦?”

    “可不是,他频送秋波脉脉传情,用柔和甜蜜的声音倾诉心曲,他渴望得到骄傲的欧仁妮的小手。瞧,我都作起诗来了!凭良心说,这可不是我的错。得,我还要重说一遍:他渴望得到骄傲的欧仁妮的小手。”

    “只要人家心里想的是您,那又有什么关系?”

    “请别这么说,亲爱的伯爵。我现在是两头招人嫌哪。”

    “两头招人嫌?”

    “可不是吗,欧仁妮小姐几乎不睬我,她的那位密友德·阿尔米依小姐,压根儿不睬我。”

    “倒也是,不过那位父亲挺喜欢您呀。”基督山说。

    “他?情况正相反,他往我心口扎刀的次数多得都数不清了。对,那都是些刀尖会缩进柄里去的匕首,是些只能演演戏的匕首,可他是以为货真价实的呀。”

    “嫉妒也是感情的流露。”

    “没错,可我没在嫉妒。”

    “我是说他,他在嫉妒。”

    “嫉妒谁?嫉妒德布雷?”

    “不,嫉妒您。”

    “嫉妒我?我敢说,不出一个星期他就要给我吃闭门羹了。”

    “您想错了,亲爱的子爵。”

    “何以见得?”

    “您要证明?”

    “对。”

    “我受托去请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前来,同男爵商谈落实婚事。”

    “受谁之托?”

    “受男爵本人之托。”

    “哦!”阿尔贝用他所能做出来的最温存的样子说,“您是不会去说的吧,是吗,我亲爱的伯爵?”

    “您又错了,阿尔贝,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当然要去说的。”

    “唉,”阿尔贝叹着气说,“看来您是非要让我结婚不可。”

    “我的宗旨是与人为善。说到德布雷,我在男爵夫人那儿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他们吵架了。”

    “他跟男爵夫人?”

    “不,是跟男爵先生。”

    “莫非男爵先生瞧出了什么破绽?”

    “哈!好一个高明的笑话!”

    “您是说他早就知道了?”基督山带着可爱的憨态说。

    “那还用说!您是打哪儿来的呀,我亲爱的伯爵?”

    “从刚果吧,如果您爱这么说的话。”

    “还不够远。”

    “我哪儿弄得明白你们这些巴黎人是怎么当丈夫的呀?”

    “哎!亲爱的伯爵,当丈夫到处都是一样的。您只要把随便哪个国家的一个人研究透了,也就把这个种族完全弄明白了,道理是一样的。”

    “唐格拉尔和德布雷到底是为什么吵起来的?他俩看上去不是相处得挺不错吗。”基督山仍是那副憨气可掬的样子。

    “唷!这下子咱们碰上伊希斯的秘密祭礼[2]了,可我并不是女神的信徒。等小卡瓦尔坎蒂先生当了上门女婿,您可以去问他这个问题。”

    马车停住了。

    “咱们到了,”基督山说,“才十点半,上去坐坐吧。”

    “乐意之至。”

    “回头用我的马车送您回去。”

    “谢谢,不必了,我的车子大概就跟在后面呢。”

    “可不,这都来了。”基督山说着跳下车来。

    两人进入宅邸。客厅里亮着灯,他们走了进去。

    “请给我们沏点茶来,巴蒂斯坦。”基督山说。

    巴蒂斯坦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两秒钟后,他手里端着一只托盘又出现了,托盘里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跟童话剧里的茶点一样,像是打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说实话,”莫尔塞夫说,“您最使我倾倒的地方,亲爱的伯爵,并不是您的富有,或许还有人比您更富有;也不是您的才智,博马舍虽然不比您更有才智,但也可以跟您平分秋色。最令人叫绝的是您的仆人伺候您的这种方式,他们听到您的吩咐以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只消一分钟、一秒钟,东西就准备好了,仿佛他们能从您敲铃的方式就猜到您想要什么,而且您所要的东西随时都是现成准备好似的。”

    “您说的倒也差不离。他们知道我的习惯。比如说,我就给您看个例子吧:您喝茶时想不想要点别的什么东西?”

    “当然,我想要抽烟。”

    基督山凑近小铃,在上面敲了一下。

    一秒钟后,一扇暗门打开,阿里手捧两支土耳其长管烟筒出现在门口,两支烟筒里都装好了上等的拉塔基亚烟丝。

    “真是神乎其神。”莫尔塞夫说。

    “喔,其实简单得很,”基督山说,“阿里知道我平时喝茶或喝咖啡时总要抽烟。他知道我刚才吩咐了备茶,也知道我是和您一起回来的,他听见我喊他,就猜到了原因,在他的国家里通常都以烟筒待客,所以他不是拿来一支,而是拿来了两支烟筒。”

    “当然,您的这番解释跟刚才的一样合情合理,可是确实也只有您……哦!等一下,我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说着,莫尔塞夫向房门俯身过去,那扇门里正传来一阵类似六弦琴的乐声。

    “没说的,亲爱的子爵,今晚上您听音乐是在劫难逃了。您刚从唐格拉尔小姐的钢琴那儿逃出来,又碰上了海黛的独弦琴。”

    “海黛!多迷人的名字!这么说,不只是拜伦爵士的诗里有海黛,还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女人?”

    “当然。海黛这个名字在法国非常罕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埃皮鲁斯却是相当普通的;就好比你们说贞洁啊,纯真啊,无邪啊什么的。照你们巴黎人的说法,这是一种受洗的教名。”

    “哦!妙极了!”阿尔贝说,“我多么希望我们的法国姑娘能叫善良小姐,静默小姐,爱德小姐啊!哟,要是唐格拉尔小姐不是叫克蕾尔-玛丽-欧仁妮,而是叫贞洁-腼腆-天真·唐格拉尔小姐,嘿,写在结婚公告上多带劲儿!”

    “您疯啦!”伯爵说,“别这么大声嚷嚷开玩笑,海黛会听见的。”

    “她会生气?”

    “不会。”伯爵神情倨傲地说。

    “她这人没脾气?”阿尔贝问。

    “这不是有没有脾气的问题,这是她的本分:一个女奴是不能对主人生气的。”

    “得了吧!您也别开玩笑了。现在还有什么奴隶?”

    “应该还有吧,既然海黛是我的女奴。”

    “您这人确实为人处世样样与众不同。基督山伯爵先生的女奴!这在法国可是一种身份呢。照您手头这么阔绰的样子,这个身价得值十万埃居一年吧。”

    “十万埃居!这可怜的孩子以前可远不止有这个数呢。她降生到人世以后,就生活在金银财宝堆里,《一千零一夜》里的珠宝跟那一比,真是算不得一回事了。”

    “这么说,她当真是位公主?”

    “您说对了,而且是她的国度里最显贵的一位公主。”

    “我想也是。可是一位显贵的公主,怎么会变成女奴的呢?”

    “僭主狄奥尼西奥斯[3]是怎么变成小学教员的呢?那是战争的劫难,亲爱的子爵,是命运的拨弄。”

    “她的名字是个秘密吗?”

    “对别人是的;但对您不是,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而且您是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您愿意答应我不说出去吗?”

    “哦!我凭荣誉起誓!”

    “您知道约阿尼纳帕夏的故事吗?”

    “阿里-台佩莱纳?那当然,家父就是在他麾下发迹的呀。”

    “可不是,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哦!海黛跟阿里-台佩莱纳有什么关系?”

    “再简单不过了,她是他的女儿。”

    “什么!她父亲是阿里-台佩莱纳?”

    “母亲是美丽的瓦西丽姬。”

    “可她是您的女奴?”

    “喔!我的主呵,没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有一天我路过君士坦丁堡的集市,就把她买下来了。”

    “真是匪夷所思!跟您在一起,亲爱的伯爵,真像生活在梦境里。现在,请您听我说,我想非常冒昧地向您提个要求。”

    “尽管提。”

    “既然您平时和她一起出门,而且带她上歌剧院……”

    “怎么样呢?”

    “我真的可以冒昧地提这个要求吗?”

    “您可以冒昧地向我提任何要求。”

    “好吧!亲爱的伯爵,请把我介绍给您的公主吧。”

    “非常愿意;但有两个条件。”

    “行,我接受。”

    “第一个条件是您不能把这次会面告诉任何人。”

    “行,”莫尔塞夫伸出一只手,“我起誓。”

    “第二个条件是,不许对她提到您父亲曾在她父亲手下效力的事。”

    “我也起誓。”

    “好极了,子爵,您会记住这两个誓言的,是吗?”

    “是的。”阿尔贝说。

    “很好。我知道您是个珍惜荣誉的人。”

    伯爵又在铃上敲了一下。阿里应声进来。

    “去通知海黛,”伯爵对他说,“我要到她房间里去喝咖啡,再告诉她,我请她允许我向她介绍一位朋友。”

    阿里鞠躬退下。

    “那么,咱们说定了,您别直接发问,亲爱的子爵。如果您想知道什么事情,就先问我,我会再去问她的。”

    “一言为定。”

    阿里第三次出现在门口。他撩起门帘,表示主人和阿尔贝可以进去了。

    “进去吧。”基督山说。

    阿尔贝伸手捋了捋头发,卷了卷唇髭,伯爵戴上帽子和手套,领着阿尔贝走进里面的套间。这个套间除了有阿里像哨兵似的守着门口,还有三个由米尔托指挥的法国侍女犹如卫队那样担任警戒。

    海黛等候在第一个房间,那是她的客厅。她的两只大眼睛惊奇地睁得圆圆的;这是第一次有基督山以外的别的男人进入她的套间。她盘着双腿,坐在客厅角上的一张缎子软垫上,犹如一只小鸟栖息在这用东方最华贵的织锦绸缎做成的窝里;身边就是那把刚才发出琴声的乐器。她这样看上去真是可爱极了。

    一瞧见基督山,她马上带着一种兼有女儿和情人的表情的独特的微笑直起身来。基督山走上前去,把手伸给她,她按习惯捧住这只手用嘴唇去吻。

    阿尔贝站在房门旁边,被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在法国无法领略到的奇异的美给震慑住了。

    “你给我带什么人来了?”年轻姑娘用近代希腊语问基督山,“一位兄弟,一位朋友,一个普通的熟人,还是一个敌人?”

    “一位朋友。”基督山用同样的语言回答说。

    “是谁?”

    “阿尔贝子爵。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你要我用哪种语言跟他交谈?”

    基督山转过脸去朝着阿尔贝。

    “您会说近代希腊语吗?”他问年轻人。

    “咳!”阿尔贝说,“就连古代希腊语也不会说,亲爱的伯爵。荷马和柏拉图再也没有比我更糟糕——而且我敢说——更不敬的学生了。”

    “那么,”海黛说,从她说的话可以看出,她是听得懂基督山和阿尔贝的问答的,“如果爵爷同意,我就说法语或意大利语吧。”

    基督山考虑片刻。

    “你就说意大利语吧。”他说。

    然后他转向阿尔贝说:

    “可惜您不懂近代和古代的希腊语,这两种语言海黛都说得好极了;现在这可怜的孩子只能说意大利语了,这样也许会使您对她留下一个不够准确的印象。”

    他对海黛做了个手势。

    “欢迎您,跟我的大人和主人一起来的朋友,”年轻姑娘说一口纯正的托斯卡纳方言,其中掺有古罗马人的口音,使但丁的语言听上去犹如荷马的语言一般响亮,“阿里!咖啡和烟筒!”

    就在阿里退下去按年轻女主人的吩咐准备的当口,海黛做了个手势,示意阿尔贝走上前去。

    基督山给阿尔贝指了指两张帆布折凳。两人走过去,各自端起一张到桌几边上坐下。桌几中间摆着一支水烟筒,旁边放着鲜花、图画和乐谱。

    阿里端着咖啡和长烟筒回进来;巴蒂斯坦是不准进这个套间的。

    阿尔贝把黑奴递给他的长烟筒推开。

    “哦!拿着吧,拿着吧,”基督山说,“海黛的教养并不亚于巴黎女人:哈瓦那雪茄让她受不了,因为她不喜欢那股难闻的味儿。可是您知道,东方的烟草是一种香料。”

    阿里退了出去。

    咖啡都已经斟在杯里;还特地为阿尔贝放了一只糖缸。基督山和海黛都按阿拉伯人的习俗,也就是说不加糖地喝这种阿拉伯饮料。

    海黛伸出一只手,用粉红色的纤长的指尖端起日本瓷杯,满心欢喜地举到唇边。一个孩子在喝到或者吃到一样心爱的东西时,总会有这种天真无邪的开心的表情。

    这时进来了两个侍女。她们端来两个托盘,把冰块和果汁放在两张小桌上。

    “亲爱的主人,还有您,signora[4],”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请原谅我这傻乎乎的模样。我实在是看呆了,所以这副模样也就很自然了。这会儿我又像来到了东方,真正的东方,不是我过去见过的可怜兮兮的东方,而是在巴黎梦见的那个东方。而刚才不多一会儿,我还听见公共马车辚辚驶过的声音和小贩叫卖柠檬水的摇铃声呢。呵,signora!……虽然我不懂希腊语,但您说的话,再加上这仙境般的氛围,已经让我对这个夜晚终生难忘了。”

    “和您说意大利语,我也感到很方便,先生,”海黛平静地说,“如果您喜欢东方,我尽量让您感到这儿就是东方。”

    “我谈什么话题好呀?”阿尔贝悄悄地问基督山。

    “爱谈什么就谈什么;谈谈她的国家、她的幼年时代、她的回忆;再不然,如果您喜欢,也可以谈谈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

    “哦!”阿尔贝说,“对着一位希腊姑娘,却去谈平时对巴黎女人谈的话题,那真是大可不必;就让我跟她谈谈东方吧。”

    “行呀,亲爱的阿尔贝,这是她最爱谈的话题。”

    阿尔贝转过脸去向着海黛。

    “您是几岁离开希腊的?”他问。

    “五岁。”海黛回答说。

    “您还能记得您的祖国吗?”阿尔贝问。

    “当我闭上眼睛,我见过的往事就会浮现在眼前。有两种视觉:肉体的视觉和心灵的视觉。肉眼看到的东西有时会忘却,心灵看到的东西是永远记在心里的。”

    “您最早能记事是什么时候?”

    “刚会走路的时候;我母亲,大家都叫她瓦西丽姬——瓦西丽姬是高贵的意思,”年轻姑娘抬起头来补充说,“我母亲把我们所有的金币都装进一个钱袋,然后给我也披上面纱,搀着我的手一起到街上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怜悯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5],’然后,等钱袋装满以后,我们就回到宫里,什么也不对我父亲说,悄悄地把路人当我们是穷苦女人而施舍的钱,都交给修道院的长老,让他去分发给囚犯。”

    “那时候您几岁?”

    “三岁。”海黛说。

    “这么说,从三岁开始,您就记得周围发生的事情了?”

    “记得。”

    “伯爵,”莫尔塞夫轻声对基督山说,“您得允许让她给我们讲点她自己的故事。您不许我提起家父,但说不定她会提起呢,您不知道我是多么热切地希望能从一张如此美丽的小嘴里,听到家父的名字。”

    基督山转过脸去,对海黛耸了耸眉毛,示意她要特别留意他下面的这句话,然后用希腊语对她说:

    “把您父亲的遭遇告诉我们,但别提那个叛徒的名字,也别提他出卖你们的经过。”

    海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净的额头掠过一道阴影。

    “您对她说了些什么?”莫尔塞夫轻轻地问。

    “我对她重说一遍您是朋友,让她对您什么都不要隐瞒。”

    “那么,”阿尔贝说,“为囚犯募捐就是您最早的记忆了。您还记得什么?”

    “还记得什么?我记得那是在湖边埃及无花果树的树荫下,我仿佛还能透过繁密的枝叶望见涟漪轻漾的湖面。父亲背靠着那株最老最茂密的大树,坐在软垫上,母亲斜躺在他的足边。我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抚弄着父亲飘垂到胸前的白胡须和插在腰带上的镶嵌宝石的弯刀。不时会有一个阿尔巴尼亚人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几句话,说些什么我从来没留心过,但父亲总是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一个‘杀’或‘赦’字!”

    “这可真新鲜,”阿尔贝说,“我居然是从一位年轻姑娘的嘴里,而不是从剧院的舞台上,听说这样的事情,而且一边还在对自己说:‘这不是在听编出来的故事哟。’请问,“他问道,“您既然自幼就见惯了这些充满诗意的画面和神奇美妙的场景,那您对法国的印象如何呢?”

    “我觉得这是个美丽的国家,”海黛说,“但我看到的法国是实实在在的法国,因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而对我的祖国,我觉得情况完全不同,我对它是用孩子的眼睛去看的,所以总是蒙着一层时而明亮时而暗淡的薄雾,那得看我是把它当作一个可爱的祖国还是一个苦难深重的地方而定了。”

    “您还这么年轻,signora,”阿尔贝一时竟也难于免俗,顺口问道,“您能受过什么苦难呢?”

    海黛转过脸去对着基督山。他做了个旁人不易觉察的表情,用希腊语低声说:

    “说下去吧。”

    “藏在心灵深处的,是那些幼年最初的记忆;而除了我刚才对您讲的那两件事,我幼年时代留下的就都是些凄苦的回忆了。”

    “说吧,说吧,signora,”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我正怀着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在听您说呢。”

    海黛凄然一笑。

    “您是说,您愿意听我回忆其他的那些往事?”她说。

    “我洗耳恭听。”阿尔贝说。

    “好吧!我四岁的那年,有一天晚上,母亲把我叫醒了。我们是在约阿尼纳的王宫里;她把我从睡垫上抱起来,我睁开眼睛,只见她的眼里噙满泪水。

    “她什么也没说,拉着我就走。

    “瞧着她流泪,我也要哭。

    “‘别哭!孩子。’她说。

    “平时,我也跟别的孩子一样,任性得很,要哭的时候,凭母亲再怎么劝怎么骂,也非得哭个痛快不可。但这一次,我可怜的母亲声音里有一种吓人的意味,我马上止住不哭了。

    “她拉着我急匆匆地往前走。

    “这时,我看清了我们是沿着一座宽阔的楼梯在往下走。走在我们前面的,是母亲的侍女,她们肩扛手提装满贵重衣服、首饰和金币的箱子和袋子,沿着这座楼梯往下走,或者说往下冲。

    “在妇女后面,是一队二十个人的卫兵,他们手持长枪、腰佩短枪,身穿的卫士服,是自从希腊建国以来你们在法国就很熟悉的。

    “请相信我,那时的气氛是很凄凉的,”海黛摇着头说,想到当时的情景,她的脸色变白了,“在这条长长的女眷和女奴的行列里,大家都睡眼惺忪、半睡半醒的,至少我这么觉得,可能因为我自己还没睡醒,所以就以为别人也这样了。

    “人群在楼梯上匆匆往下跑,松枝火把的亮光,把摇曳不定的巨大人影投射在宫殿的穹顶上。

    “‘让她们赶快!’走廊那端传来一个声音。

    “听见这个声音,所有的人都弯下腰去,犹如一阵风吹过原野,麦田里的穗子都弯下腰去一样。

    “我呢,哆嗦了一下。

    “这个声音,是我父亲的声音。

    “他走在最后,身穿华丽的长袍,手握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短枪。他扶在他的心腹卫士塞利姆的肩膀上,在后面赶着我们往前走,就像牧人赶着一群迷路的羔羊。

    “我的父亲,”海黛抬起头来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欧洲,人们称他为约阿尼纳的阿里-台佩莱纳帕夏,在他面前,整个土耳其都在瑟瑟发抖。”

    阿尔贝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几句用一种难以形容的高贵、尊严的语调说出的话时,竟打了个寒噤。他仿佛觉得这个年轻姑娘,在她犹如占卜师召唤亡灵那般回忆这血淋淋的形象——他的惨死使他在当代欧洲人的眼里显得更为高大——之际,眼睛里喷射出一种阴郁可怕的光芒。

    “不一会儿,”海黛继续说下去,“我们停止了行进;因为走到楼梯底下,就来到了湖边。母亲把我紧紧搂在怦怦直跳的胸口,我看见父亲就站在后面两步路的地方,焦躁不安地四处张望。

    “前面有四级大理石台阶,最后一级台阶下的水面上漂荡着一只木船。

    “从我们站的地方望去,只见湖中央耸立着一座黑黝黝的建筑;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凉亭。

    “我觉得这座凉亭离得很远很远,这或许是天黑的缘故。

    “我们下到船上。我还记得,船桨划过水面时,没有一点声响;我俯身去看船桨:船桨上裹着卫士们的腰带。

    “船上除了桨手以外,只有父亲、母亲、塞利姆、侍女和我。

    “卫士们留在湖边。他们单膝跪在最低的那级台阶上,万一追兵赶了上来,另外那三级台阶就是他们的防御工事。

    “木船在湖面上风也似的飞速前进。

    “‘船为什么开得这么快呀?’我问母亲。

    “‘嘘!孩子,’她说,‘咱们是在逃命。’

    “可我不懂。我父亲为什么要逃命呢?他是无所不能的,平时总是人家在他面前逃跑,平时他常说:

    “‘他们恨我,所以他们怕我。’[6]

    “其实,父亲在湖上这么往前赶,确实是在逃命。他稍后对我说过,约阿尼纳城堡的守军,由于长期作战,已经疲惫不堪……”

    说到这儿,海黛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基督山望去——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年轻姑娘继续往下讲时,语调缓慢了下来,仿佛是想在叙述中添加或删去某些情节。

    “您刚才说,signora,”阿尔贝说,他对这个故事显得极有兴趣,“约阿尼纳的守军,由于长期作战,已经疲惫不堪……”

    “所以他们去跟苏丹派来抓我父亲的库尔希将军[7]谈判了。父亲就是在这时候,才下决心撤退到早已准备好的这个地方来的,他管那个地方叫卡塔菲戎,意思是他的避难所。在撤退前,他先派了一个他极其信任的法兰克[8]军官去见苏丹。”

    “这位军官,”阿尔贝问,“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signora?”

    基督山跟年轻姑娘交换了一道迅如闪电的目光,莫尔塞夫没有注意到这道目光。

    “不,”她说,“我不记得了。但也许下面我会记得起来,那时我会说的。”

    阿尔贝想说出父亲的名字,但看见基督山慢慢地竖起一个手指,示意他别说话。他记起自己发过的誓言,就没往下说。

    “我们朝着湖心的凉亭划去。

    “凉亭底层的装饰是阿拉伯风格的,外面的露台一直延伸到水中;楼上有一排排临湖的窗。这座宫中凉亭的外貌就是这样。

    “不过在底层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那是一个沿小岛底部延伸的非常宽阔的地下洞穴。母亲和我,还有那些侍女,都被领进了地下室。那里面藏着六万只钱袋和两百只木桶,全都堆在一起;钱袋里有两千五百万金币,木桶里有三万利弗尔[9]炸药。

    “我刚才说过的父亲的心腹卫士塞利姆,站在木桶旁边。他日夜守卫在这里,手握一杆长矛,矛尖上有一根点燃的火绳。给他的命令是,一旦见到我父亲的信号,就把这一切,凉亭,卫兵,帕夏,侍女和金币,统统都炸掉。

    “我还记得,那些女奴看到周围这片可怕的景象,日夜不停地在祈祷、啼哭和呻吟。

    “我眼前仿佛永远能看见那个年轻卫士惨白的脸容和乌黑的眼睛。当哪一天死神降临到我面前时,我敢说它一定就是塞利姆的模样。

    “我没法告诉您我们像这样等了多少时候;当时我简直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时间了。有时候,父亲难得也会派人来叫母亲和我到露台上去。我整天都待在地下室里看着哭哭啼啼的人群和塞利姆那支灼灼发亮的长矛,听到父亲叫我去,真是高兴极了。父亲坐在宽阔的窗子跟前,阴郁的目光凝望着远方,注视着湖面上出现的每个黑点,母亲侧卧在他身旁,头枕在他的肩上,我在他足边玩耍,用孩子往往会把物体放得更大的惊异目光,由衷赞叹地望着远远耸立的品都斯山脉[10]的悬崖峭壁,从碧波中升起的洁白晶莹、棱角分明的约阿尼纳城堡,还有那片犹如地衣般覆盖在山岩上的黛绿的丛林,远远望去它们就像一层苔藓,但走近些就会看清那是挺拔高大的冷杉树和郁郁葱葱的香桃树。

    “有一天早晨,父亲派人叫我们过去。我们看见他神色平静,但脸色比平时更苍白。

    “‘你要有耐心,瓦西丽姬,今天就有结果了。苏丹的敕令今天就到,我的命运马上要决定了。要是能得到赦免,我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回约阿尼纳;要是来的是坏消息,我们今晚就逃走。’

    “‘要是他们不让我们逃走呢?’母亲说。

    “‘喔!你放心,’阿里微笑着说,‘塞利姆和他的火绳会为我回答他们的。他们希望看到我死,但不会愿意跟我一起死的。’

    “听了这番并非出自父亲心底的安慰话,母亲没有作声,只是叹了口气。

    “父亲自从撤退到凉亭以来,一直发高烧,经常要喝水。母亲不时为父亲准备冰水,给父亲雪白的胡须抹上香油,还给他点上烟筒,父亲有时会一连几个钟头出神地望着烟筒里的轻烟袅袅升起。

    “蓦然间他做了个很突兀的动作,把我吓了一跳。

    “然后,他眼睛仍盯住那个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的黑点,头也不回,吩咐把望远镜递给他。

    “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时,脸色比她背靠的大理石柱还要白。

    “我看见父亲的手在颤抖。

    “‘一条船!……两条!……三条!……’父亲喃喃地说,‘四条!……’

    “他立起身来抓住枪,我记得很清楚,他往枪的药池里装进了火药。

    “‘瓦西丽姬,’他声音颤抖地对母亲说,‘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到了。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知道苏丹皇帝的答复了。你带着海黛到地下室去吧。’

    “‘我不愿离开您,’瓦西丽姬说,‘如果您要死,我的主人,我情愿跟您一起死。’

    “‘到塞利姆那儿去!’父亲大声说。

    “‘别了,老爷。’母亲喃喃地说,顺从地躬身到地,犹如见到死神已经降临一般。

    “‘快把瓦西丽姬带走。’父亲对卫士们说。

    “刚才大家都把我给忘了。我朝父亲奔过去,伸开双臂抱住他。他看着我,然后向我俯下身来,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哦!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个吻,它至今还印在我的额头上。

    “我们一边往下走,一边从露台葡萄架的藤蔓间望出去。只见船影正在湖面上变得愈来愈大;它们原先只是几个黑点,这会儿却像贴着波浪翻滚的水面飞翔的大鸟了。

    “在这段时间里,凉亭里的二十个卫士已经在父亲的脚跟前各就各位,他们端着镶嵌螺钿和银丝的长枪,隐蔽在细木护壁板后面,充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逼近的船只。大批弹药散放在镶木地板上。父亲瞧着挂表,神情不安地踱着步。

    “在父亲给我最后一吻,我正要离开的那一刻,印入我脑海的就是这一幕场景。

    “母亲和我进了地下室。塞利姆仍然守在他的岗位上;他向我们忧郁地笑了笑。我们走到地下室的另一头拿了两只软垫,回过来坐在塞利姆身边。身处险境时,忠诚的心灵总是相互依傍在一起的,我当时虽然还是个孩子,也已经本能地感觉到大难就要临头了。”

    阿尔贝曾多次听人讲过约阿尼纳总督临终前的情景,倒不是听他父亲讲的,因为他绝口不提此事,而是听旁人说的;他还阅读过有关总督死因的几种不同的记载。但是年轻姑娘由于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而显得分外生动的故事,这如怨如诉的声调,这凄婉动人的情节,却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使他既觉得可爱,又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

    至于海黛,她沉浸在可怕的回忆之中,一时竟讲不下去了。她的前额,犹如花朵在狂风暴雨中凋零那般,垂到了手里;她眼神茫然,仿佛眼前依稀还是远方苍翠的品都斯山脉和碧蓝的约阿尼纳湖,而平静的湖水犹如一面魔镜,映出了她所描绘的那幅凄迷的场景。

    基督山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关切、怜悯的神情望着她。

    “讲下去吧,我的孩子。”伯爵用希腊语说。

    海黛抬起额头,仿佛基督山响亮的声音把她从梦中惊醒了。她接着往下说:

    “那时是下午四点钟。虽然外面的天空晴朗而明亮,我们仍待在阴暗的地下洞穴里。

    “只有一星火光在洞穴里闪亮,犹如一颗寒星在昏黑的天边颤巍巍地闪烁:那是塞利姆的火绳。母亲是基督教徒,她在祈祷。

    “塞利姆不时地重复着一句话:

    “‘主是伟大的!’

    “母亲仍抱着一线希望。刚才下来时,她仿佛觉得看见了那位被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兰克人。父亲对这个法兰克军官非常信任,因为他知道,法国君主手下的军人通常都是心地高尚、慷慨仗义的。母亲朝楼梯走上几步,侧耳听着。

    “‘他们走近了,’她说,‘但愿他们带来的是和平和生机。’

    “‘你怕什么呢,瓦西丽姬?’塞利姆的声音既柔和又充满自尊,‘要是他们带来的不是和平,我们就给他们死亡。’

    “他挥了挥手,让长矛上的火绳燃得更旺些;他的这个姿势,使他看上去就像古代克里特[11]的狄俄尼索斯[12]。

    “可是当时我还太小,还不懂事,这种无畏的气概使我感到害怕,我只觉得它既冷酷又乖戾,我害怕这弥漫在洞穴中和火绳周围的可怖的死亡气氛。

    “母亲也跟我一样感到害怕,我觉着她在发抖。

    “‘主啊!主啊,妈妈!’我哭喊起来,‘我们是要死了吗?’

    “听到我的喊声,女奴们号啕大哭,祷告得更响了。

    “‘孩子,’母亲对我说,‘主会保佑你,不让你今天就碰上你害怕的死神的!’

    “然后她低声问塞利姆:

    “‘塞利姆,主人是怎么命令你的?’

    “‘倘若他让人把他的短刀送来,那就是说苏丹拒绝赦免他,我就点火;倘若送来的是他的戒指,那就是苏丹宽恕了他,我就熄灭火绳。’

    “‘朋友,’母亲说,‘当主人传下命令,而送来的是短刀的时候,请别让我和孩子这么可怕地惨死,让我们伸出颈脖,你就用那把短刀杀死我们行吗?’

    “‘行,瓦西丽姬。’塞利姆平静地回答说。

    “这时突然好像听到有许多人的喊声。我们听清楚了:那是欢呼声。卫士们在呼喊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个法兰克人的名字。显然,他带回了苏丹皇帝的答复,而且是个令人鼓舞的答复。”

    “您记不起这个名字了吗?”莫尔塞夫问了一句,想帮助她唤起这个回忆。

    基督山对海黛做了个表情。

    “我记不起来了,”海黛说,“欢呼声愈来愈响,脚步声也愈来愈近了;有人在沿着阶梯往地下室走来。

    “塞利姆举起长矛。

    “地面的阳光渗漏下来,地下室的入口看上去蓝幽幽的。不一会儿,在幽暗的光线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什么人?’塞利姆大喝一声。‘不管你是谁,不许再往前走一步。’

    “‘荣耀归于苏丹!’那人说,‘阿里总督得到赦免了。他不仅被免于一死,而且被赐还了财富和产业。’

    “母亲高兴地喊了一声,把我紧紧地搂在她的心口。

    “‘站住!’塞利姆瞧见她要朝洞口奔去,对她说,‘你要知道,我还没见到戒指。’

    “‘你说得对。’母亲说着,双膝跪在地上,把我举向天空,仿佛她在为我向天主祈祷的同时,还要把我举得离天主更近些。”

    说到这儿,海黛第二次停了下来。只见她情绪非常激动,惨白的额头淌着汗,哽噎的声音仿佛卡在干涩的喉咙口说不出来。

    基督山往杯子里倒了点冰水递给她,用温和中带有些许命令意味的语调对她说:

    “勇敢点,我的孩子!”

    海黛擦了擦眼睛和前额,继续往下说:

    “这时,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已经认出了帕夏的使者是谁:他是个朋友。

    “塞利姆也认出了他。但这个刚直的年轻人脑子里只知道一件事:服从主人的命令!

    “‘是谁派你来的?’他问。

    “‘是我们的主人阿里-台佩莱纳派我来的。’

    “‘如果你是阿里派来的,你一定知道你该给我带来什么东西。’

    “‘是的,’来人说,‘我带来了他的戒指。’

    “说这话的同时,他把一只手举到头上;但因为离得太远,光线又太暗,塞利姆从我们站的地方没法看清他手里的东西。

    “‘我看不清你拿的是什么。’塞利姆说。

    “‘你走过来,’使者说,‘要不,我往前走。’

    “‘咱俩谁也别往前走,’年轻卫士回答说,‘把你给我看的东西放在你现在站的地方,就在那块有亮光的地方。然后你往后退,先让我看清了再说。’

    “‘好。’使者说。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指定的地方,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我们的心怦怦直跳。那件东西看上去果真是个戒指;不过,那是不是我父亲的戒指呢?

    “塞利姆手里握着点燃的火绳的一端,向洞口走去。他在那片光线中弯下腰去,脸露喜色地拾起那件信物。

    “‘是主人的戒指,’他吻着戒指说,‘太好了!’

    “他把火绳扔在地上,踩灭了它。

    “那使者惊喜地大喊一声,拍了一下巴掌。听到这个暗号,四名库尔希手下的土耳其士兵奔上前来,五人一齐出手,塞利姆身中五刀倒了下去。

    “这些土耳其士兵被自己干下的暴行刺激得狂热起来。他们刚才吓白的脸还没来得及泛上血色,却已经一边在地下室四处乱蹿搜寻火种,一边在装满金币的钱袋上打起滚来。

    “母亲趁乱抱起我就走,机灵地穿过只有我们知道的蜿蜒曲折的通道,一直来到通凉亭的暗梯门前,这时只听见里面是一片令人恐怖的混乱的声音。

    “底层的几个大厅里,到处都是库尔希的土耳其士兵。

    “母亲正要去推那扇小门,猛然听见里面响起帕夏变得十分可怕的声音。

    “母亲把一只眼睛贴在板缝上。我眼前碰巧有个洞眼,我也往大厅里望去。

    “‘你们想要做什么?’父亲对面前的那些人喝道,他们中的一个人拿着一张写着金字的纸。

    “‘我们想要做的,’这个人回答说,‘就是让你知道陛下的旨意。你看见这道敕令了吗?’

    “‘看见了。’父亲说。

    “‘那好!你念念吧;他要你的头。’

    “父亲爆发出一阵比怒声痛斥更令人畏惧的大笑。笑声未落,两发枪弹从他短枪的枪膛里射出,打死了面前的两个人。

    “希腊卫士原先都脸冲着地,匍匐在父亲身边,这会儿跃身而起开了火。大厅里到处是喊声、火光和硝烟。

    “另一方也开了火,枪弹飞过来射穿我们四周的板壁。

    “哦!我的父亲,阿里-台佩莱纳总督,手握弯刀,脸上被火药熏得黑黑的,挺立在枪林弹雨之中,显得那么英武,那么高大!敌人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塞利姆!塞利姆!’他大声喊道,‘点火卫士,履行你的职责吧!’

    “‘塞利姆死了!’一个像是从大厅底下发出的声音回答说,‘而你,阿里老爷,你也完蛋啦!’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沉闷的炸裂声,父亲身边的地板都炸飞了。

    “土耳其士兵从地板的缺口往上射击。有三四名希腊卫士被从下往上的子弹射穿身体,倒了下来。

    “父亲大吼一声,伸开手指插进枪眼,把整个一片地板掀了起来。

    “从这个缺口里,立刻射上来二十多发枪弹,顿时硝烟升腾而起,犹如从火山口喷发出来,吞没了四周的帷幔。

    “在这片可怕的枪林弹雨中,在这片吓人的厮杀声中,有两声枪响格外清晰,有两声吼叫格外揪人肺腑,使我恐怖得周身冰凉。那是射中父亲的两发致命的枪响和他发出的两声吼叫。

    “但他依然用手攀住窗台挺立着。母亲拼命摇着门,想去跟他死在一起;但这扇门从里面锁上了。

    “父亲周围,希腊卫士在临死前痉挛地扭曲着身子。有两三个没有受伤或只受了轻伤的卫兵,跳窗夺路而走。就在这时,整个地板嘎嘎作响,摇摇晃晃地要坍陷下去。父亲一条腿跪在了地上;刹那间二十条胳膊同时伸向他,手中握着的弯刀、短枪、匕首同时向他击出,顿时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父亲消失在这群又号又叫的魔鬼喷出的浓烟烈雾中,就像地狱在他脚下裂了个口子。

    “我只觉得自己滚到了地上:母亲昏厥了过去。”

    海黛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边,呻吟一声,对伯爵望去,像是在问他,对她的服从是否感到满意了。

    伯爵立起身走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用希腊语对她说:

    “歇一下吧,亲爱的孩子,你要想到天主是会惩罚那些叛徒的,这样你才能鼓起勇气来。”

    “这真是个怕人的故事,伯爵,”阿尔贝说,他被海黛惨白的脸色吓坏了,“现在我真后悔,不该鲁莽地提出这么个残酷的要求。”

    “没关系。”基督山回答说。

    他把一只手放在年轻姑娘的头上。

    “海黛是个勇敢的姑娘,”他接着说,“有时候她觉得把自己苦难的遭遇讲出来,会减轻一些痛苦。”

    “因为,我的大人,”年轻姑娘急切地说,“因为我受过的苦难会使我记起你对我的恩情。”

    阿尔贝好奇地望着她。她还没有讲到他最想知道的事情:她是怎么成为伯爵的女奴的。

    海黛从伯爵和阿尔贝两人的目光中,看出了其中表示的同样的要求。

    她继续说:

    “等到母亲恢复知觉,我们已经是在土耳其统帅的面前了。

    “‘你们杀了我吧,’母亲说,‘但不要玷辱阿里遗孀的名誉。’

    “‘这话你不用对我说。’库尔希说。

    “‘那对谁说?’

    “‘对你的新主人。’

    “‘谁?’

    “‘这一位。’

    “库尔希指给我们看的人,就是对父亲的死负有最深重罪责的那个军官。”年轻姑娘压抑着满腔悲愤说。

    “后来,”阿尔贝问,“你们就当了那个人的奴隶?”

    “没有,”海黛回答说,“他不敢把我们留下,把我们卖给了去君士坦丁堡的奴隶贩子。我们穿过希腊,精疲力尽地来到土耳其京城。城门口挤满看热闹的人,他们看见我们,让出了一条路让我们过去。这时,母亲顺着周围那些人的目光往上看去,猛然间发出一声惨叫,一边对我指着城门上悬着的那颗人头,一边就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地上。

    “在这颗人头下面有一行字:

    “这是约阿尼纳帕夏阿里-台佩莱纳的头颅。

    “我哭着想把母亲扶起来,但她已经死了!

    “我被带到市场上。一个有钱的亚美尼亚人买下了我,他训练我,请了教师教我各门技艺,等我长到十三岁时,就把我卖给了马哈茂德苏丹[13]。”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她买过来的,”基督山说,“代价么,我已经对您说过了,阿尔贝,就是跟我装印度大麻的小盒子配对的那块祖母绿。”

    “哦!你真好,你真伟大,我的大人,”海黛吻着基督山的手说,“我能够有你这样的主人,真是太幸运了!”

    听了刚才的故事,阿尔贝神情茫然,一时回不过神来。

    “把您的咖啡喝了吧,”伯爵对他说,“故事讲完了。”

    [1]1572年8月24日夜,天主教徒在巴黎大肆屠杀胡格诺教徒。这一天是圣巴托罗缪节,所以这次惨案又称为“圣巴托罗缪之夜”。这场对新教徒的屠杀的主要策划者是法国王太后,即查理九世的母亲卡特琳·德·美第奇。

    [2]伊希斯是古代埃及神话中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据说她能知道人们的隐私并预知未来。祭祀伊希斯的活动具有神秘性质,参加祭祀的人要吃斋、祈祷,早晚都参加游行仪式。

    [3]狄奥尼西奥斯(约公元前395—公元前340):古希腊叙拉古僭主,被希腊将军蒂莫莱翁击败后遭放逐。

    [4]意大利文:夫人。

    [5]《圣经·旧约》箴言第十九章:“怜悯贫穷的,就是借给耶和华,他的善行,耶和华必偿还。”

    [6]这是罗马诗人恩尼乌斯(公元前239—公元前169)的一部失传诗剧中的一句话,由西赛罗摘录传世。

    [7]此处原文为séraskier,指旧时土耳其军队的统帅。

    [8]法兰克人原指五世纪时入侵西罗马帝国的日耳曼民族。日耳曼民族的这一分支,日后居住在法国和德国地区。此处法兰克人泛指法国人。

    [9]此处指一种古代计量单位,每利弗尔约合半公斤。各省度量标准略有不同。

    [10]希腊境内山系,传说中阿波罗和缪斯诸神的居住地。

    [11]克里特:希腊南部岛屿。泛指希腊。

    [12]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即罗马神话中的巴克斯。

    [13]当时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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