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四十三回:旧人哭暗潮汹涌,新人笑心事重重(2)
马车快要出发了,她不停地催促着,一家四口才勉强赶上。
阿娘的发鬓未生白丝,阿爹的胡子也未蓄长。只有哥哥的容颜多年如一,神情却如初雪寡淡,清冷地注视着她,像一幅死板的画像。
她总觉得匆忙中落下了什么,抻着脖子左顾右盼,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抑扬顿挫中流动着充满磁性的温暖,如同浸染深海的阳光,指引惊慌的扁舟抓住了锚。她闻声望去,人海中他们四目对视。心脏都要跳出胸口,血液中翻涌起好久不曾感受的快乐。
他怎么独个儿在赂极的集市里游荡。
他……是来找我的么。
新月之夜,五阁出行。眼看就要天黑,他会没命的。
得带这不省心的家伙回家躲一躲,阿爹阿娘会喜欢他的,阿哥呢,唔……至少不会任他在黑暗中过夜。
她正小声地唤他上车,圆满却稍纵即逝,整个世界开始地动山摇。
她蓦然惊醒。眼前只有一张异世女子的俏脸,唇红齿白,紫瞳银发,小麦色的面容上,翘翘的鼻尖像小精灵,窈窕可人。面容宛如少女,但目光里搅拌了世俗的风烟。
南风故意晃醒这个讨厌的颜极人,娇蛮地道,“喂!连睡觉都不安宁的家伙,也不知他看上了你什么。”
她怔了怔。明明梦见了什么,但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那些曾牵引生命的锚,顷刻间,灰飞烟灭,只剩下近乎抓狂的沮丧感,驱动着她一次次回梦中寻找。
南风得不到回应,哼了一声,不客气地道,“喂,五殿下在煮药,叫你过去。明明无药可救,真是浪费。”这回,南风用了颜极话,确保她听得懂。
她心想,南风的口音有点像花都边城的人。其实,她已渐渐学会了些修文,但依旧假装听不懂,方便躲开南风的骚扰。
膳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药罐在咕咕地冒着蒸汽,她立马开始翻找起好吃的。
禅对她管得很严,不许贪食,也不许挑食。
许是经历过濒死时的遗恨,禅不懈地试图复原她的健康。可他始终找不到是什么在侵蚀她的元魂,哪怕有修术调养,饮食依然需要精心管理。
可她偏偏爱上一种古怪的修极水果,唤作“金乌丹”,只在日照最多的地方生长。果实像一串串金色的小毛球挂在高耸的乔木上,仿佛无数小太阳诞生于油绿的林叶。
在修极,金乌丹果象征着太阳对修人的赐福,因此只为皇家供奉。
相传,太阳曾化为三足鸟栖于枯桐,化腐朽为神木,临世恩赐。修极始祖以神木为火,冶炼三足鸟掉落的翼羽,修成日华术,奠定了天地一切法术之源。四极平定后,神木的灰烬在日照充分的滋养下,于修极的最东方,重生为高大的乔木,结成的累累果实如同无数光芒万丈的小太阳,仿佛三足鸟在人间的留影。
这或许是为何修人难以理解颜人崇拜神灵。
没有留下创世的痕迹,没有保全人间的平衡,哪怕在四极生灵涂炭之时,也不曾现身。这些在神龛和经书中冷眼旁观的虚空之辈,如何值得信赖。
当然,颜人也难以理解修人对太阳的崇拜。
不懂七情六欲,不知生离死别,再闪耀也不过是件天上的物什。化鸟化轮,却从不曾化人。纵然藏有异世的能量,与脚下冰冷的石矿又有何差。
虽不记得过去读的书,她依旧常常反感于修人的传说。这些离奇的故事总是无限歌颂着某一人的卓越,但现实中,奇迹的背后从来不止是一人之力。
她不相信天地法术都是一个远古的修人创造,自然也不会相信金乌丹的起源。在她看来,这珍稀的贡品不过是种水果,好吃无毒,才是它存在的意义。
她果然在最精致的果盒里找到了这吃上瘾的水果。剥开毛绒绒的外壳,白色的果肉晶莹剔透,如同爽口的点心。甜津津的,正合她的口味。趁着禅不在,她蹲在地上就开始大快朵颐,地上的果壳很快堆成了小山。
“玉儿啊,”背后传来禅叹息,“至少坐着好好吃吧。”
她被逮了个正着,像惊兔一样跳起来。修人的脚步很重,只怪她对周遭的感知越来越差。她尴尬地张着黏黏的十指,偷瞧着他的脸色。
禅放下手里的竹筐,收拾起她留下的一地残渣。他留意到一簇飞快躲闪的目光,忽隐忽现。他遂柔声道,“来帮帮我?”继而耐心劝说道,“玉儿啊,多亏有你帮忙,我才能重新做我喜欢做的事,我只是希望这样的时间不要太过短暂。你不是修极人,过度摄入日华有害无利。这些吃的喝的都是日光的产物,尤其是生于修极的金乌丹,日华含量远多于你能承受的范围。如果身体负担太大,就是最顶级的修术也无可奈何。”
禅见她愧疚地点点头,以为她明理,便不忍多加责怪,收拾妥当后,仔细地重调了药草。
她的愧疚是真,毕竟禅为了她尽心尽力;但所谓的“明理”是假,不过是摆摆样子。
禅没有意识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因为失去而无所畏惧。过去,她尚能感觉到心口的疤痕,所以牵念,所以温柔;而现在,一切痛苦和思念都随着记忆而消失,只留下求而不得的空虚。
许是因为空虚,也许是渺无愿景,终点来得似乎很顺其自然。禅以为她在不停地抗争,她实际早已邀请死神来共舞最后一曲。毕竟,一如禅的断臂,即使是修术,也做不到起死回生。比起苦药和虚弱,好好地享受最后的时光才是真正的美好。
她打定主意死前要将那金乌丹吃到腻,狡黠的褐瞳滴溜溜地追着剩下的金乌丹的去向。她反复地在心中默念,希望明天醒来尚能记得。下次要小心点,不能被抓到。
禅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心思,殷切地哄她吃药道,“玉儿,药好了,晚点我们再吃点好吃的。”
可她一嗅到药的香气,就有些不适。
“怎么,苦吗?”
“喝完有点难受。”
“是吗,”禅若有所思,“大补的药,胃肠会不太舒服,是正常的。”
她见拗不过禅,只好憋着气喝下。
禅这才松了口气,连微笑里都带着小满足。
禅有着典型的修人长相,充足的日华赐予了他秀美的深色皮肤,黑色的发和黑色的眸又像深夜着色。面如冠玉,貌合水墨,如同壁画里受日月共同庇护的天神,他有着神灵般的深沉和冷峻,他的双耳外侧天生生有金色的花纹,那是修极皇子的标志。
他的身形类似武将,断臂前大概也曾骁勇善战。听说府邸里过去仆从俱全,但在意外发生后,只剩下了几个懂医术的仆从。哦,还有南风。
修极皇族常使用驻颜术,真正的年龄都不得而知。南风看上去比禅小很多,如少女般窈窕,但眼神却搅拌了红尘的杂质,浑浊而颓靡。南风总奇装异服地出门,归来时一身的胭粉气,我行我素,从不过问禅的安好。
她想,禅是孤独的。喧嚣过后,冷落清秋,连亲兄弟都不记得被迫退出角逐的五皇子。
但或许,也是幸运的。禅真正喜欢的,不是权力,而是下厨和园艺。
身着华美的威武男人,总在烟火和花叶间穿梭,因为太过要强,所以装作自若,但独臂常令他手忙脚乱。她则无声地上前帮忙,安静地报答他的恩情,任日子散漫而温润地流过指尖,渐渐忘记时光。
而对南风冷漠的禅,对她却是微笑的,温柔的微笑,哪怕她犯了错。唯一严肃的时候,就是在专心致志地为她研究着疗法,眉目里认真的模样和他的微笑一样迷人。
她明明可以爽快赴死,却依然苟延残喘地做着讨厌的事,是为了那样美丽而倔强的灵魂,不会孤寂而无措。
药效似乎在发作,腹部的不适也越来越强。她尽力撑着,怕他担心。
禅没有觉察,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束黄橙橙的花,他的眼睛里如有星辰,颇为欣悦地冲她道,“玉儿,看看这是什么!”
“是花咯。”
“再看看?”
只见花束金瓣如缕,华冠如裙,飞扬的模样很是亲切。但闻起来和禅一样,一身太阳的香气,缺少了花的气息。
她面露迷茫,“这难道不是花么?
禅似乎惊讶了一下,很快笑道,“这是金缕梅,你家乡的花。难道模样不对吗?你们颜极的花太难种,阳光、雨量、肥料什么都要适度,我只能借力点法术,所以形态可能扭曲了点?”
“没有,很完美,我只是……”她正说着话,丹田猛地抽痛起来,仿佛狠狠吃了几套连环拳。人顿时只剩呻/吟,失控般地眩晕栽倒。
天旋地转中,她紧紧地拥住了花,他则紧紧地拥住了她。
“没事,别怕。”禅耐心地安抚着,“日华太盛,容易和药材冲撞,我们回去休息吧,明天就没事了。”
她能感觉到他的下巴亲昵地磨蹭她的发,独臂纹丝不动地揽着她。他似乎依然陪了她很久,一直在呢喃着什么,修术金白色的光芒包裹着她。
不适逐渐舒缓,她很快合上了双眼,却被一股沉香唤醒。这是砚台的墨香,混合着外敷去肿的檀香,还有某种熏香,叫不出名字,却异常熟悉,熟悉到惊起。
只见身边的人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她随即意识到是梦,因为他专注到无视她的存在。
真正的他会不自觉地与她对视,目光流连,微澜荡漾;
而真正的她从不曾如此靠在他的怀里,依恋难分,亲密无间。
即使在梦中,仿佛多一刻的相见,就能多一世的留念。她紧紧抓着这一隅温暖,他也任她抱着。假的他缓缓开口,“你知道吧,我真的怕你出事。”
她怔了怔,却不知为何,唤不出他的名字。
她这时注意到他正在重复写着八个字。
青麓水灵,花土气韵。
“相信我……”
什么,等一下。他怎么会知道这几字。
当她试图要理清混乱的思绪时,梦境蓦然碎了,她被推醒。
这回,在失落中映入眼帘的,却是张充满能量的阳光的容颜。“你不能来找我玩呀,将军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要怪我的呢。”
黑压压的云下起了金碎碎的雨,荧荧的五行灵力在冲天的烈焰里哀嚎,刺耳的尖叫声与眼前活力蓬勃的人格格不入。
她想要流泪,又想要傻笑。
好久不见啊……
玉……玉儿?
玉儿。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玉儿。
原来我终究忘记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