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四十回:暮春踏水庇护旧朝虎将,朗星落雪难守香魂沉伤(2
弥漫的水汽扑面而来,安宁随着熟悉的檀香落在左手边,沿着倒流的血脉,拥裹跳跃的心脏,她顿时难以控制想要微笑的心情。
“玄穆。”她声音里的明朗溢了出来,“怎么过来了?我刚和拜侍卫聊天呢。”
玄穆看向走远的佝偻背影,满是疑虑,“他那么沉默的人,会跟你聊天?”
她听了,眉间一挑,嗔怒道,“我就这么难相处?”她还刻意躲了躲,“你连头发都湿漉漉的,可离我远点吧。”但她的双腿还压在睡着的鹿耳身下,只在原地虚势地扭了扭。
他急于分辨,却识破了她得意之色,原来又在开玩笑。他无奈地道,“话说先前在我茶水里放辣椒粉的,也是你吧。”
逗他甚是有趣,她乐在其中,却定要假装不知。她忍着笑,长吁短叹地道,“莫不是化瘀的红花粉?好心照顾你还被埋怨,真是的唉。”
“还好我没喝那水,却是玄炟中了招。”
“唉?真的?”
“真的。”
他们对视一下,继而双双大笑起来。她倒在鹿耳身上,笑得差点喘不过气。鹿耳被她晃醒,见它的两脚兽又变得奇怪,转头顶开她,低啸着对玄穆凶相毕露。
“它不会攻击你的,”临浪看出玄穆的戒心,枕在鹿耳细软的白色绒毛上,惬意地调侃道,“你不会是怕它吧。”
玄穆紧盯着祥兽,生怕临浪松手,警惕地道,“颜极选择驯养飞马是有原因的,你知道白泽兽经常袭击主人吧,好在你这只体型瘦小。”话音刚落,鹿耳突然冲他拱起了背,仿佛要冲出临浪的阻拦,他冷不防后退了半寸。
临浪笑言,“白泽兽很通人情的,它可能听不懂每个字,但绝对明白你在说它的坏话。白泽之所以象征祥瑞,是在苦寒之地,也能护一隅之安。白泽是同伴,马匹是坐骑,二者不能相比……”
她自顾自地说着,他的目光却渐渐凝聚到她的身上。
他心想,能对着只凶悍的野兽,眼里含光地絮絮倾诉,她是真的很爱这只兽吧。她的黑发如夜幕垂帘,半掩着可爱的笑靥,碎发飘来飘去,他想象着伸手去捋,有些出神。
“喂!想什么呢?”她说着,瞪了他一眼。
他连忙移开目光,遥望起了远方的雾山流云,踌躇片刻后说,“这些天你常常独自待着,还陆续调离了亲近的人。放在以前,我总会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但现在……我想你是另有打算?”
他没听到她的回应,却能感觉到她的微笑正在消失。话已出口,就收不住了,他只能继续道,“几年前,在颜极曾有这样的歌谣:落燕台,鬼使待,飞花白,阴门开。相传石燕出没之处,无人幸免。我查到他大约在六年前销声匿迹,而你恰好随后在苍滨入伍。你和石燕又都是皊香阁人,所以……”
她淡淡地接道,“所以,你认为我是石燕?”
“事实并不重要,”他笃定地道,“无论是否,我都可以接受,也一定会帮你保守。当然,你也不必信我,我……”
“我信你。”
“……什么?”
临浪很意外地不受其扰,平静地道,“你没有实证,也不可能找到实证。据我所知,颜极出生的人回到颜极,算不得什么罪行吧。”
玄穆失落地嗟叹,“原来你不是信我,而是信我无法证明。”
“不必说的这么绝情,”临浪朝不远处努了努嘴,那里秦飞将正与众将士踏水,“不是还有丞相在么?”
玄穆的眼神却骤然降温,他阴沉地道,“你宁可依靠丞相,也不信我吗?你觉得你可以指望他做正确的选择吗?为什么,就因为他教了你几招心法?平日里对你恭恭敬敬?还是因为他派手下来讨好你?他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你根本不了解他!”
他明显被激怒,低沉的语气似在竭力抑制住迸发,愤懑之情溢于言表,直到她掌心的冰冷舒缓了他血液的沸腾。
临浪本指丞相欠她的救命之恩,但现在不是澄清的时候,遂安慰道,“我之所以信任丞相,甚至信任任何玄焰的将士,都是因为信任你在先,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她猜到他们父子之间早有隔阂。虽然玄穆有时多疑,但平日宽和大度,唯独涉及到秦飞将,玄穆就格外苛责,怕不止是一纸王室调令所致。
她挪到他的身边,水滴从他发梢落于她的指间,随着有意无意的摩挲,舒缓了他手臂上紧张的肌腱。她主动道,“什么时候的事?
这一问,铜砾此时皆化柔丝,凡她想要的,他已不知如何拒绝。挣扎是徒劳的,他缓缓道出旧事,“玄倓那时还太小了,可惜我正是开始记事的年龄。父……丞相总是醉得不省人事,像死人一样叫不醒。害怕是没用的,我很快学会探人的气息和颈脉,及时清理他的酒瓶和秽物,还要保证他是侧躺的,以防睡梦中呕吐窒息。那时,王上的影妃还健在,她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却愿意照顾我和玄倓。可是,即使入宫居住,我也连连梦魇,生了惊悸之症。好不容易有所好转,丞相又来宫中大闹。王上认为他毕竟是生父,允他带我们回家,就此开始了下一个循环,永无止境。”
往事阴霾,如同没了痛感的旧伤疤,空留永远无法抚平的褶皱。玄穆长叹道,“你觉得我很极端吧。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我觉得,”一直安静听着的临浪终于开口,柔声道,“丞相和玄倓很幸运,始终有你照看他们。”
玄穆心弦微颤,眼中些许温热。从来,有人规劝,有人同情,却只有临浪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偏是受难的那个。
他说道,“我知道我和玄倓也算幸运了,至少不曾流离。但我始终……我甚至讨厌玄倓对他惟命是从的样子……”
她看出他的难过,打趣道,“只有圣人才不会犯错,你已经够接近了,别为难自己。你再努力,就真要升仙了,到时候剩我一个凡人,可带不动你们玄焰的兵。再说,玄倓和丞相都还在这儿,想说的话要趁早说,今天就可以啊,踏水不就是为了新的开始么?”
见她不惜胡说八道,他笑了笑,纠正道,“你说的那是过年,踏水是为了祈福。说到这个,你是不是没下水?”
她只想依偎着暖暖的鹿耳,慵懒地道,“太冷了。”
“这还冷?”玄穆有些讶异,坚持道,“你整日不下前锋,好歹沾沾水,讨个吉利吧。要么你明天起就跟玄倓、玄炟他们轮换,不管你有什么计划,我们这么多人在,别一个人拼。”
临浪察觉他的试探,避重就轻地道,“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我偏不信,跟谁讨吉利去?”
玄穆拗不过她,思忖片刻,解下了贴身的玉髓,递给她,“喏,你不沾水,就得戴这个。”
她拒绝无果,只好收下他的好意。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冰凉的翠玉晶莹无暇,如无边的麓原林海凝于掌心,显然价值不菲。
她嘴上依然抱怨道,“唉,你们这些年纪轻轻的人,怎么都这么迷信呢。如果命是天定的,自不由我如何信仰;如果命是自己的,那更与神灵无关。这是哪里的宝贝,非要塞给我这个不信的人?”
他非要见她戴好,才安心地道,“很久以前,一个心肠很好的人从圣贤祠里求的,跟神灵无关,是先人的智慧和德行给予的庇佑。”
她听了,佯装要退还给他,蹙眉沉吟道,“玄焰的圣贤,对苍滨来说,不就是战犯么?”
他这才意识到疏忽,结巴起来也解释不请,“啊……我……不是……”
她却狡黠地笑笑,原来又是个玩笑。“什么圣贤,凡人而已,生死都护不了所有人的周全。倒是这位心肠很好的人,在玉石上寄托的爱和期望才是真的。”
他叹道,“你这信仰还真是奇怪呢,可供奉的祠庙都是虚妄,抓也抓不住的感情却可具化?”又切切叮嘱她,“这东西不要离身啊,很珍贵的。”
她不屑地嘟囔道,“担心就收回去呀,给我干嘛。”
二人正玩笑,临浪隐约听闻惊呼。她刚开始以为是军士胡闹,但惊呼很快变成了救命。玄穆也注意到了前城方向本来的人马,心上一沉,起身就跑。
不远处,几个惊魂未定士兵跌跌撞撞地哭号,嘶哑的喊话完全分辨不清。最前面的人骑着战马,是镇守前城的花都校尉千墨。千墨似无力支撑,在玄穆赶来之时,摔到马下,满脸血色落尘。
“修……修极……都化成……”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轻轻吐了最后一口气,就睁着透亮的双眼,在玄穆怀里断了气。
是修极进攻了吗?时隔数月的突袭?可是,前城分明有重兵把守,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烽火未燃,战角未响,出了什么事?
玄穆急忙整顿兵马,将士们蜂拥捡拾着岸边的武器和战甲。这时,临浪觉察到千墨落马的原因——他的左脚不见了。她摸了摸其军裤下摆,竟握了一手的沙,风里尽是熟悉的灼烧的气息,像极了锦瑟和玉儿牺牲的那日。
不过是一回头的功夫,眼中就只有一骑绝尘的背影。玄穆的心跳仿佛骤止,“临浪!”
好在飞马鬼蜮很快出现,不待其着陆,玄穆就一跃而上。谁知,玄炟竟当场阻断,玄穆几近失态,吼道,“临浪先去了!”
玄炟厉声坚持道,“情况不对,我去找临浪!你等我烽火!”
本该重兵把守的前城此刻悄无声息,安静得诡异。一小堆一小堆的战甲和鞍鞯半没于金光闪闪的灰烬之中,如同漂浮在汪洋里的扁舟,只有一个人影尙伫立在烽火台旁。
玄炟接近,却倒吸一口冷气。那是披着战服的人形沙柱,随着飞马的翼风,瞬间坍塌成灰。
“点紫色烽火,迅速!”
随着几匹飞马掠过烽火台,火焰接连冲天。借着火光,玄炟发现了藏在观望台的临浪,忙潜伏过去,“你在这儿做甚?快撤!”
她镇定得异样,音色沉稳却黯淡,“得有人殿后。”
玄炟只顿了半秒,不容置疑地道,“你是主将,你必须撤退!我留下!”
她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快同意,“我坐骑跑了,借下你的?”
在神光着陆之际,临浪突然扯下胸前的翠玉,塞给玄炟,狠狠将他推向飞马,“上马!”
一阵眩晕的爆炸后,血甲横飞,尘土漫天。一道银光,裹着焦灼的黑色血迹,滋滋地冒着金火,直插灰烬,如流星坠落,似白雪焚化。
断裂的半截银枪,无人捡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