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三十六回:青花翼切切至死不休,夜还风凉凉血债匡谬(1)
她始终没有想明白,那些潜伏在黑暗里的眼睛,到底源于何处。是与生俱来的惴惴不安,是找不回的遗落幼年,还是一次次卷入的血雨腥风。
深渊的凝视,给了她此生摆脱不掉的彷徨,却也让她警戒地存活了。
而此刻,那看不清的阴影,又在深渊的边缘,怒吼着她的名字,似席卷的风暴,狂暴地撕裂开了每一个字。
凉凉,该醒了。
临汐凉,出大事了。
临浪!快起来!
她挣扎地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寝帐里,不记得为什么醒来,也不记得如何睡着了。半梦半醒中,只觉得绪风暖暖,天光熹微,仿佛日出时分。空气里却又有些古怪的灵力,如血丝缥缈……
不好!
她终于回过神来,猛地弹了起来,但身体尚未完全醒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顾不得疼痛,连爬带滚地冲出寝帐,看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顿时头皮发麻,心脏也砰砰直跳。
破晓已过,她竟昏睡过了整晚!
更让她慌张的是,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在前城的边缘,血网竟在黎明绽放了!
是百媚生么,还是别人?为什么会在黎明?为什么会在前城?
来不及了,怎么办!
当秦飞将醒来时,天色刚刚由深转浅,正是往日晨练的时候。
他起身时惊醒了伏在地上睡着的玄穆,玄穆立马坐了起来,混糊地道,“父亲,怎么了?”
“没事,天亮了。”飞将见儿子睡眼惺忪地捏着后颈,似是不适,“落枕了?”
玄穆只简短地道,“没事。”这几日的拖曳,逐步累积起来。他的双目总是酸涩,动不动就腰酸背痛,人时而疲倦到木讷,时而兴奋到恍惚。
飞将看着玄穆一脸没有睡饱的倦容,不免后悔地微微蹙眉。昨天该再强硬点,赶穆儿回帐好好睡觉,明明一宿无事,却又白跟着折腾。
飞将披衣下地,出帐查看隔壁赂人的动静。
一切依然和昨夜一样,帐内泛着黯淡的红晕,像虚掩的火光,却极其稳定而均匀地充斥着军帐,无疑是赂极的妖术。
不过在秦飞将的印象中,赂人极其依赖于赂极妖灵,未曾料,在距离赂极这么远的花都,他们依然可正常修炼。
看来过去三十年间,不断强化地,不止是颜人的武功。
飞将隐隐有了危机感,简单梳洗后,就换上轻衫,准备晨跑。
玄穆立即试图阻止,“父亲,天还没大亮,再等一等吧。”
飞将却执意不肯,“我们还要再为这无中生有的危机,继续耽搁多少?穆儿,你到床上歇一会儿,我回来叫你。”
“父亲若非要坚持,必要侍卫同行才可。”
“这个时候一队人晨跑,必扰得将士们睡不安宁,不行。”
“那就我和父亲二人。”
飞将本坚决拒绝,又转念一想,现在已经破晓,赂极的刺客只能在夜里行动,必是安全的,但谁知道修人会不会今日活动?玄穆状态不佳,让他稍微热个身,未必是坏事,也就应允了。
玄穆只担忧父亲安危,并非真心晨练,虽未披甲,但刀不离身。
为了不惊扰还在沉睡的军营,父子二人绕到了废弃的前城。这里还是大半月前被修术焚烧的破败模样,遭到日光灼烧的城楼摇摇欲坠,腐朽枯木倒在围墙坍塌的缺口。只剩下焦黑的泥土,掩埋了鲜血。
飞将不敢跑得太快,怕玄穆过劳,他们缓慢地远离了巡逻队伍的线路,到达了前城的边缘。
正欲折返,玄穆似从刀身的反光中看到了一丝抖动。不待他明白过来,四五个身手矫健的蒙面刺客从空中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地,极速向他们逼近。
借着天际的微光,父子二人不至于完全失明。玄穆虽有宝刀护身,但赂极人的速度太快,快得连呼喊都来不及。
赂人在废墟中灵活地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暗器如细雨落地,玄穆却只有一刀以避,实在难以躲闪完全。没有盔甲保护的身上,瞬间被划出了数道不深不浅的血口。刁钻的伤,令他每招每式都要吃痛。他若一人尙好,但还要护着父亲,以一敌三,愈发受到压制。
相较玄穆,飞将显然更有经验。他按住贴身匕首,镇定地观察着赂人的动线,只在预判的位置上,猛然出击。他渐渐发觉,这些人正在分离他们二人,逐渐向玄穆包围。
莫非,赂人的目标是穆儿?
飞将立即飞扑到玄穆身前,一只暗镖也随之结结实实地插在了他的腰腹,但没有丝毫放缓他的步伐。
然而,还不及警告儿子,一条火舌缠住了飞将的脚踝,刹那间,将他狠狠甩向了石墙,肉身与石头相撞,发出“彭”的一声闷哼。
一个戴着暗红假面的黑衣人双手扶风,空气中血丝弥漫,随气流织连成面。火舌直冲天心,在与血丝交汇处,分裂淬火成四骨细柄,撑一把蔽天血伞。
拢四方,缚电光;断金石,熔血肉,
“爹!”玄穆正欲冲向倒地不起的父亲,却被五个刺客团团围住。他只得殊死一搏,刀尖向前,刀锋凛冽,刀脊金晖流转。妖术、暗器、长刀,一触即发,结局已可预见。
这个危机关头,伴随着一声如鹰鸣的尖啭,一个身影如靛蓝的长矛,陡然刺破苍穹,气浪蒸腾,霎时掀翻了血伞,将火骨震得粉碎。
那影子旋转着飞腾起来,一对巨大的勾蓝鹰翼在微亮的半空中,暴戾地绽放。冷冷的寒光滑过绮羽,如缀着花露的罗带,倒映出苍白的桂月。
悬空的人背对黎明,容颜模糊在阴影中,左臂盘着一圈飞舞的细羽。从臂钏处,灵韵如藤蔓般缠绕全身,卷翘起细长的芯蕊,娉婷落入双瞳,点燃了两簇花青荧火。
花青色的眸,晶莹如星,沁光琉璃,却也失去了往日秋褐色的清冷温柔。
这并不妨碍玄穆认出临浪,他听到一个刺客低语,“不可能啊,明明已经死透的人……”
顷刻,宽阔的羽翼凝结为数不清的利刃,刺穿了隔在玄穆与秦飞将之间的刺客。玄穆立即抓住时机,提刀奔向了父亲,他的身后,羽翼似滔天巨浪般延展开来,于翼尖交汇,在澎湃的光幕中,完整地护住了父子二人。
临浪很快又解决了一人,暗器再快再猛,也敌不过生于黑暗的五行灵力。剩余三人没有贸然接近,而是立即重塑血网。
她这才借着渐亮的天色,发现对面三人竟都是血眸,先前倒下的两个也是!她不由得大惊,烟花阁在役的血眸人应该只有三尊五宗和两个宗位候选,若按百媚生的说法,足足一半的血眸人都叛变了?怎么可能呢。
转眼,红色的血网已笼罩了半明半暗的天地,火骨重新燃烧起来。而更大的麻烦,是已经探出山头的初晖,渐亮的天色已经远超这些暗黑灵力的承受范围,稀薄的日华正在无情地蚕食着黑夜赋予的明澈光泽。
白日是不属于赂极人的,她想着只要再撑一会儿,就一小会儿,赂人必会知难而退。
谁知,火光非但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猛烈。她从未这么近的听过雷火的咆哮,那声音不属于这个世界,既像痛苦的哀鸣,又像惊悚的狂嗥。
万千血丝死死地缠着双翼,她如何也挣脱不开。很快,眼中的荧火跟着羽翼灼烧起来,她的泪水缓缓流下,蓝盈盈的,像极了旧时老宅门口的溪流。
凉凉,青麓水灵,花土气韵,以碧炉金丹,修炼为翼,集水土金木之大成,可敌世间火妖。
江醉曾这样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分享着在她眼中微不足道的喜悦。
那时,她高及他肩头,远非当年他弯腰才能抱起的小孩,但他还是微微佝偻着摸了摸她的头,她却皱着眉把他推开了。
别碰我,临江醉,你研究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记忆里她是这样凶他的,他的手在空气中呆滞。
她那时已鲜少回家,放弃了花田碧川的少女,比任何少年都要刻苦。剪了少年的短发,穿上少年的白衣,装成少年的意志,却没有少年欲与天争的心气。只有恐惧,鞭策着她没日没夜地在皊香阁训练。
她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远得超出了他能触及的边界。他对她越是关心,她越是厌倦。
说到底,他又懂什么呢,又帮得上什么呢?
胡言一派,没有金石妖灵为介,生生相克的四行怎能融于一物?
明明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就不能像阿爹阿娘那样安静地生活呢?
她那时还不懂,她忿忿然的不是他的纯良,而是自己的无能,无能到只敢对一个永远不会伤害她的人,将世事的打磨悉数奉还。
凉凉,你可以对我稍微耐心一点吗。
他默默忍受着她无端的埋怨,最后才小声地恳求她。
但她只是回避了他悲戚的目光,甚至没与年迈的爹娘道别,负气地拎着小包裹,又一次离开了家。哪怕很快后悔,但终是没有回头。
还好,命运难得宽容,没有让这场回荡在老宅里的争执成为他们最后的相见。
但是后来,在许多个无眠的深夜里,每当她偷偷唤醒了那不依靠任何妖灵的臂钏,看着源源不断的水土金木之力,绽放开如桔梗花般翠蓝色的光辉,勾勒出守护尘寰的羽翼,就像他说过的那样。她反复地忆起那段遗落在旧日里的对话,在他留下的灵光,哭着想他的模样、他的微笑、他的悲戚。
想他欣悦地笑言,青麓水灵,花土气韵,以碧炉金丹,修炼为翼。
眼泪啊,像一辈子都流不完。
在朝阳清冷的光芒中,漂亮的蓝色羽毛片片凋零,无力地挣扎着翻滚了几圈,就破灭在了晴空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最后一片羽毛消失,强大的雷火妖法会开始侵蚀她的血肉。
她大概总是清楚的,失去九溪赪尾的那一天,死亡也就跟上了她。
可是,百媚生,百媚生在哪里?这么大的动静,连颜极人都要发现了,那个许下承诺的百媚生又在哪里?
没有花枪,没有暗器,没有金灵,她只能继续顽强地抵抗着,拖得越久,才越有可能等到救援,等到魏颖送去早膳,等到越人唤醒金穗纹,等到巡逻兵发现他们的打斗,等到百媚生愿意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