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二十九回:双兔傍地辨雄雌,水火相济分友敌(2)
玄穆不知是哪里招惹到了临浪,百般劝说都没有用,既不肯待到天亮,也不要他搀扶。
许是刚才问的问题吧,他本打算埋在心里的,但临浪逼他开口,怎么能到头来怪他呢?
他只能求助越人,越人却只瞥了临浪一眼,似乎也放弃了,无动于衷地摇摇头,“既然能走能动,就让她去呗。只要按时服药,老老实实地养伤,不可过度劳累,在哪儿歇着不一样?”说罢,竟收拾起行李,说要去后方医治伤员。
玄穆又怒又急,然而临浪难得不跟他吵,只是不断地无视他,坚决拒绝了他亲送她的好意,他也只能旁观临浪颤巍巍地从床上挪到帐门。
前线的夜一直格外清冷,大抵和修人过量摄取颜极日华有关。玄穆费尽了口舌,临浪离开前总算接过了他的斗篷,也允许他安排侍卫送她。
尽管如此,他依然满心无可奈何的愤懑。未免太过熟悉了,好像每一次他们起了争执,他总要沦落到这样输掉的心境。
临浪明显还很虚弱,像片不经风霜的嫩叶,在深夜彷徨。但他实在气她任性妄为,心想既然要自己走就走好了,总得有人教她懂事。于是,他只靠着帐帘的缝隙,静静地注视她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爬行,自然瞧见了回来的魏颖拥着临浪离开。他的目光如囚困一隅,盯得眼珠儿都发胀,自己还不察觉。
“咳咳,”越人一手提起沾血的白襦裙,如绣了幅白雪红梅,甩了甩细软如日光的金色长发,仰起头清傲地道,“不道谢就罢了,本神医也不图什么,可是大将军堵着门,叫我怎么出去呢?”
玄穆这才记起来越人还在身后,有些尴尬,“啊……大夫现在就要去后方吗?不等到天亮再启程?”
越人不屑地道,“我还用得着等天亮么?只有颜极人才怕些无明无状。”
玄穆本想说,大夫何必忙了整日后还徒步赶路,明早找匹快马岂不方便,但见越人这个态度,也懒得挽留。总归是个赂极人,临浪的药也调好了,还是越早离开的越好,他直接给她让开了路。
“我建议你最好找人盯着司马休养服药,她按我的话做,三日内必痊愈,但她要是不听话,出了差池残废了,那就是命,我也救不回来。”越人临行前用两根玉指捏起一只小瓷罐,挂在玄穆眼前,“对了,这个湘篁膏早中晚各涂一次,尽可能不要扭动伤处,一天就能大有好转。”
玄穆不解地接过,越人只冲他的左腕轻藐地抬了抬下巴,就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心事烦乱,许久才想起去追,越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不想在黑暗里久待,只得回帐歇息。
一夜半梦半醒,如思万种情,一晃又如千帆过。等天亮迷迷糊糊地醒来,脑子里全是浆糊,他无心等苏复了,烦闷地提前去往议事帐。
谁知临浪竟已就坐了,黑发密拢,双颊生花,薄甲端庄,护颈干练,连专注的眉眼都一如既往。身边还有魏颖,他们二人离得很近,魏颖弯下腰说着什么,几乎要贴在临浪身上了,他们看到玄穆才分开收了声,仿佛被第三者打断。
玄穆心生无名火,昨天非闹着回府休养,结果这一大早又折腾回来?当初就不该命魏颖为司马长史,净由着临浪胡闹!他凶道,“魏颖,你昨夜不回来复命,当军令是儿戏?”
魏颖赶紧赔罪,倒是临浪不乐意了,她低喝道,“你少冲魏颖撒气,横竖是我没叫他回去复命!你别没事找事!”
玄穆听了,遂失了耐心,声音也扬起来了,“‘没事’?你好好看看,哪里是没事?是你自己没事,还是这军营里没事?你要是能懂点道理,负点责任,谁都不用费这心!”
关切的馅儿披了尖酸的皮儿,实在难以分辨出真正的味道,直接在昨夜的余烬上添了把明火。
魏颖告诉她,因刺客出没,误判修极指使,玄穆连着两整日不曾合眼,生怕白日修人进攻、黑夜刺客再袭。她惦记他难免忧心秦丞相的安危,唯恐他再增负担,才拖着发热的病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重新料理起军务杂事,一刻也不敢耽搁。
昨夜态度那么蛮横就算了,这一大早又莫名被他吼,临浪顿时拍案而起,“什么叫我不负责任?山崩了也有我撑着,我哪一句话求过你?本来算不得什么,你抓着不放才成了大事!我顾不得自己,先照顾你的自以为是,倒成我不懂道理了!”
“你顾不得自己,倒能顾得了别人?!你但凡能照顾得了自己,整个军营里就没半点麻烦了!”
“你们一个个侍卫侍从贴身侍奉的,吃个饭得别人送,穿个甲给别人系,起个床靠别人叫,自己干活儿外头还得叫个人守帐待命,大包小卷地带了什么东西来前线都不知道!整天踩着别人才能喘气,得人捧着才能安歇,离了人都不知道能活几日!不过是投胎时的幸运罢了,眼里却只看得见高高在上的天,根本不在乎地上爬着的人该怎么活,更不在乎地上的人为什么爬着,只当是劣等生物,用力地活着也活不成人样!根本不知颠沛流离为何物的人,居然跟我谈照顾自己?”
她说的越多,眼圈都要红,最后几近于喊叫,他则一语不发地瞪着她,面如死灰。
还好,在尴尬的僵持中,秦飞将终于抬起帐帘走入,帐外隐约铠甲成片。
飞将平静地道,“你们两个想干什么,是要开会议事,还是要吵到修人进攻?”
两个人一个座上一个座下,都无声地杵着。
飞将又严肃道,“说句话,还开不开会了,将军们都候着呢。”
临浪无言地甩脸子坐下,也不理人。玄穆忍了忍,但还是藏不住怒色,愠声道,“叫他们进来。”
临浪虽不得已与玄穆并肩挨着坐,但故意把扎起的长发捋到左肩,似用青丝划分自己的地盘。
玄穆余怒未消,侧目而视她的小动作,却只注意到她浓密的黑发如暗夜飞瀑,即使有发冠的束缚,依然耍着性子,撒娇地蹭她的娇颜。
她深深地低下头,眨了眨沁水的眼睛,两颗圆滚的泪珠儿竟齐齐饱满地坠落,击碎在她的腿甲上。她也是一惊,连忙借疲惫以手扶额,无名指指尖飞速地擦干了眼角,接住了多余的蓄水。
朝会时间不长,已经连续几日都未有交战,太平得有些异样,今日气氛又这般压抑,众人都知多说一句不如少说一句,只过了一遍当日的安排罢了。
玄穆要求保持现在频繁巡逻的安排和严格的防御措施,临浪一句话都没说,暗暗白了他一眼,心想,随便他信不信她,等回去就把府里巡逻的兵撤掉。
几个将军关心临浪的伤势,她毫不走心地道无碍,还告诉水流扬要正常训兵演练,玄穆懒得争执,心想,既然不听医嘱,等散会就叫苏复去盯着她吃药休养。
果然,朝会一结束,临浪拔腿就回幕府。她刚重新排好将士的轮班,苏复就到了。
不累是不可能的,没有九溪赪尾护体,雷火妖的威力已或多或少地侵蚀了她的元气。体温上升、胸闷气短、疲倦乏力,这些暂时的寻常毛病,若是稍有不慎,可能会落下终生的问题——这也正是越人要她休养的原因。
但,比起雷火妖,还是玄穆昨夜疏远的眼神最伤人了!
玄焰人打着“易简之理”的幌子,踏平了多少人的故土,他宝刀上的血和铁蹄下的泪,就比用力活着的人高尚?跟谁装纯良呢!
她好心地日常照顾他,好心地警告他家人的安危,好心地愧疚于苍滨叛军造成的局面。她都不知为什么要好心地对他,她哪有那么多的好心白送人?他到头来嫌她麻烦,说她不负责,真是要气死了!
他那么多人围着,她只留一个他当初主动派来的魏颖,很过分么?
冲着别人来的刺客在宴席上偷袭,幸而被她挡下,难道还成了她的错么?
苍滨叛军入营,填了骑兵的空缺和军心的晃荡,颜极存亡为重,她真的有的选么?
至于骑兵为何会空缺,还是不说为好。抱怨是弱者才求的心安,牢骚是无能才找的借口,她只会一杯杯干掉命运递来的苦涩,无声地一饮而尽。
说不清为什么今天突然委屈,许是越人酿的赤醪里酒精太多吧。
还是带兵畅快些,然而苏复真是玄穆的影子,完全按吩咐办事,一刻不歇地尾随唠叨着叫她休息,直到她回寝帐躺平才消停。
魏颖也不听话了,不知道苏复对他说了什么,竟也严词地管她,连水流扬来探望,都要掐着时间。
“魏长史还真是尽心尽责啊,这么关心司马呢,”水流扬笑道,“魏长史是以后都留这儿了,还是暂时的呢?”
临浪不情愿地倚在床上,故意赌气道,“那要看他表现。”
水流扬领会到她的真正意思,叹道,“也好,司马难得有信任的人,今后也会方便点吧。”
临浪哪里会信他是肺腑之言,遂不说话。明明一直想推雷霆为司马长史,这就妥协了?
“司马需要侍女吗?”
临浪警觉道,“为什么这么说?”
流扬犹豫了下,还是没有点破,随便找了个借口,“侍女照顾得更细心些,司马也好快点康复。”
临浪脸色一沉,“不用!我能照顾好自己!”
流扬听到了先前的争执,意识到她可能误会了,连忙解释,“无意冒犯司马,只是想为司马做些什么,答谢司马拥立之恩。”
“要说答谢,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临浪话锋一转,冷不防地问道,“刺客跟你有关么?”
“什么?”水流扬万万未料,迫切地争辩道,“没有!完全没有!”
他似在说真话,临浪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哦,那当我随便问了,毕竟世子对我也有诸多不满,不是么。”
“我绝不是过河拆桥之人!”流扬深深地嗟叹道,“我自问不曾苛待司马,又谈何伤害?司马为何起疑呢?因为事涉赂极吗?唉,我已多年未曾……”
她这时听到了近处似有木椅轮转的细微声音,手势制止了流扬继续说下去,目光也转向帐外。
果然,魏颖很快进帐来通传,“司马,蓝御卿来前线探望了。”他又补充敦促道,“司马今日还没有服药呢。”似有逐客之意。
水流扬立即接过话,“既然如此,司马还是以康复为重,不如晚些再议,我先替司马招待着,想必蓝御卿会理解的。”
“但是……”临浪见魏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只得作罢,妥协道,“那就有劳世子了,我们也择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