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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二十八回:游幻境情迷虞渊夜,饮赤醪演说五行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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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霭沉沉归鸿起,浮云茫茫晚霞低。西天星,片光蓝田玉;东方林,风缠绕指柔。

    流年无痕,千回百转颠倒了梦魂,她只剩下片段的记忆,记不得自己如何回到赂极的。

    她隐隐觉得是梦,却又不确切。眼看着天要黑了,会不安全吧。她只好托着吃痛的左手,在密林身处找着回家的路。

    走着走着,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颗苍老遒劲的参天木,她不禁出神,这里分明是来过的吧。

    一股阴邪的血腥气温柔地扑面而来,她心口一颤,猛地抬头望去。

    古枝上,桔梗色的假面上镂空着两弯金色谷稻捧起的骷髅头,粲烂鬼魅,似活无常的伪笑。式微的夕阳在假面上向着夜幕无力跳跃,一簇狷狂的银白短发随风摆动,金属耳钉如曜星光。

    仿佛重回多年前称霸五阁的传奇时刻,江风逐浪千觞酒,长歌霄汉列天宿,众生道,“五谷泱泱,天下霜降,伊人回望,百兽彷徨”。

    欲语遗恨离人愁,多情泪先流。她努力地擦着朦胧的泪眼,不让视线变得模糊,哽咽道,“师父……”

    丰登从树上一跃而下,如落叶飘飞,轻点尘土,对她道,“哭什么,愈发软弱了。”

    这声沉郁而清冷的训诫,有生之年竟能再次听到,她顾不得身在何处,全然陷于梦境,颤栗地恸哭道,“师父……求您不要再离开了。”

    假面掩盖了丰登的神情,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异常温暖地闪烁着。丰登抚摸着她的面颊,“凉凉,来吧,大家都在等着你。”

    她拼命地点头,抹着眼泪,爬起来追上丰登的步伐。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地不知走了多久,夜色一点点深了,她们却依然没有走出这片树林。

    她打量着树木投下的黑影,似乎正在一点点拼凑成熟悉的阴暗,她越发地不安,对丰登道,“师父,我们要去哪里?这里……有点可怕。”

    丰登头也不回,反问道,“凉凉,你的花枪从哪儿来的?”

    她才发现手里竟提着那把朗星落雪枪,“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

    “你的朋友也死了么?”

    她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怎么……怎么这样说。“是的,她们都死了。”

    “也是因为你么?”

    “什么?”她猛地收住了脚步,“师父为何这样说?”

    丰登依然背对着她,平淡地道,“你不是看到了同一个修人么?那个筑了光墙的白衣修人,难道不是来复仇的么?如果你当初没有大破日华墙,他还会杀死所有的人吗?”

    她闭上眼睛默认了,艰难地咽下心中苦涩,“我的意思是,师父为什么会说‘也’?”

    丰登缓缓地转过身,那华丽的假面已然破损,汩汩的鲜血从裂痕渗出,眼中的金黄也褪色干枯,身后渐渐浮现出十个女子破碎的倩影。丰登喑哑地道,“你觉得呢?你不是看着我死的么?却什么都没做。”

    她顿时心如刀割,无力地跪倒在地,她这才意识到为何这片树林似曾相识——师父丰登和师姐们正是葬身于此。

    只是那夜下着雨,不似现在……

    正想着,天空骤然漆黑,大雨也倾盆而下。终于,树的影子,草的腥气,男人的喘息声,女子的哀嚎,交杂着雨声暴瀑,完美地重绘了这趟旅程的终点。

    她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天在哭着,风在吼着。压在身上的,是师姐合不上双眼的尸体,嘴里留着血。咫尺之处,是丰登绝望而死寂的双眼,星光一寸一寸的熄灭,身体一点一点地蠕动。

    她拼命地想从噩梦中醒来,却似被什么缠住了手,如何都挣脱不开。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双手沾满鲜血,任大雨瓢泼,也冲刷不净。她终于尖叫起来,然而雷的轰鸣、雨的咆哮、风的嘶吼,将她的声音完全淹没。

    “凉凉,”死掉的丰登对她幽幽道,“你叫我不要离开,为什么现在要离开我呢?”

    她在极度惊惧中紧紧地抱住了丰登,不停地哭喊着道歉。丰登难得温和地拍了拍她的头,说道,“一起走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啊。”

    她只想不顾一切地远离这片密林,眼看着光亮就在不远处,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师父,我们走了,那越人呢?”

    “她不是背叛了我么?还要等她么?”

    她愣了愣,支离破碎的回忆涌进了脑海,这是自己的原话啊,当初和越人生分时,她分明这样说过。她胆怯地后退了几步,丰登回头看她,璀璨的金瞳不知何时已被暗红色的血污玷辱。

    她苦笑,原来眼前的,只是个扭曲了的幻象而已,这么多年过去,师父到底还是不肯入梦啊。

    然而,她还是俯身拜倒在了幻象的面前,“师父,是徒儿无能,害人害己,但越人师姐还活着,她自由地做着她想做的事,不正是您所希望的么。我答应过要陪她到底,不能就这样不告而别。师父,放我走吧。”

    丰登淡淡叹了声,气如风逝,“不是我不让你走,是你自己不想走啊。”

    她抬起头,一切阴暗、哭号、恐怖、煎熬,都随着丰登,消失不见了。头上垂着大榕树的婆娑树影,风推着秋千吱哑地晃着,她一转头就看得见家的轮廓。

    她本想松口气,反而唏嘘地嗟叹起来。梦太缥缈,她不记得是什么样的牵挂让自己回到了现实。管它是梦魇也好,幻觉也罢,只要能再见,就算追忆了。这一别,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再梦到师父,再听到她的声音。

    她从草地上爬起来,捶了捶枕麻了的左手,安心地踏上回家的路。

    视野中,熟悉的身影正在田中弯腰耕作,花枝正痴醉地勾着少年的手指,似不舍的挽留。

    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回过头,薄汗青衫,褐发碧眼,微风拂过那张她熟悉而遥远的笑颜,“凉凉,回来了,跑哪儿去玩了?”

    “在树下睡着了呢。”

    他放下花锄,起身拍去手上的泥土,双手将她抱起来,像哄小孩子一样地温柔道,“哥哥要去集市买些花泥,凉凉要是跟哥哥一起去,就可以吃到刨冰哦。”

    她依赖地环着他的脖子,缠挂在他身上,他的体温和阳光一样暖,一样可望不可即。

    他们在夕阳中沿着河畔慢慢地走着,他又开始念叨着琐碎的小事,说昨天发现沿着河畔的花圃结满了花骨朵,等花都开好就摘给她玩,一会儿又问她四叔四婶做了什么晚饭给她吃,想今晚来蹭饭吃。

    河水窸窸窣窣,像谁的呢喃低语,分辨不清楚,莫非是欢腾的浪花?她闻声看去,却被粼粼波光恍惚地迷了眼。他将她放下,牵着她走近了流水,他的手背上布满了伤疤,她却突然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伤着的。

    他拉她蹲下看水流里的小鱼,这些小鱼都有着奇怪的暗红鳞片。她顽皮地舀乱了水波,只有右手能感知到河水的冰冷。

    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疑惑的思绪,“凉凉,想不想捞回家养?”

    “我不会养,会养死的。”

    “哥哥可以帮你照料的。”

    她刚要答应,却觉得这场景又似曾相识。如果他会帮忙照料,为何她记得鱼儿都翻了肚皮呢。

    她还没反应过来,转眼就已经来到了集市上。眼看着天色又要晚了,这里依然人来人往,像在颜极似的,很是奇怪。

    “凉凉,你喜欢吃这个吧。”

    他宠溺地递给她一大碗刨冰,碗口比她的小脑袋还要大一圈,要双手捧着才拿得住。她欢喜地接过来,依旧是自己吃两口,再给他喂一口,但他竟没有抱怨她是小气鬼,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哥哥,你今天怎么……”她话刚说了一半,却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并不是临汐凉,也不是凉凉,而是临浪。

    好奇怪,她不是回家了么,怎么还会有人叫她临浪呢。

    她停下咀嚼,侧耳细听,他却突然调头,“凉凉,我们往家走吧,天快黑了。”

    “可是,你还没有买花泥。”

    “我们不需要花泥。”

    “可是你刚才……”她到底恢复了神志,把说了一半的话,静静地低声说完,“哥哥,你今天没有抢我的吃。”

    他没有回应,让她依偎在他的肩头,关切地问道,“凉凉过得开心么?”说着吻了下她的脸颊,他的下巴冒了胡茬儿,细碎地有点扎人,她的眼泪刷的流了下来。

    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可以无条件疼爱着她的人,再也没有人像他一样在乎她的快乐,没有人逗她开心,也没有人问她过得好不好,然而这一切终究仍只是大梦一场。

    她早已过了能被他抱在怀里的年龄,家中的老宅也在他死后化为了一片灰烬。她曾在送葬后最后一次回家,在那片荒芜了的晚香花田里,抱着横生的杂草,痛哭到不能自已。

    因为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所以总想在梦中和他好好说一次再见。但每次梦到他,她都只是贪婪地攥着他的幻象不放,如同妄图抓住永不停歇的流水,到头来,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现在,她抱着零食,他抱着她,这世界可以空荡,可以倾覆,可以妖魔,只要能再多静止哪怕一秒,她又何必在乎呢?

    她伏在他的臂膀里,差点沉沉睡去,突然,没有了知觉的左手开始灼烧起来,但她不肯醒来,仍是一声不吭地紧紧拥抱着他,努力地留在这个一去不复返的梦里。

    但他似乎察觉到她即将离开,悲戚道,“凉凉,我真的好想你。”

    一滴泪掉在了她的额头,她愕然地看向他。他脸上的肌肉在小幅地抽动,含泪的双眼如哭泣着的天空,落雨浸湿了苍白英俊的脸庞。

    她只在小的时候见过他这样哭,那时大哥临钟水刚英年早逝,她初到临家不久,也不懂死亡的意义,怯生生地躲在养母身后看他。完全不曾想过,有一天她会在他的墓碑前长跪不起,就像他当年送钟水的最后一程。

    “凉凉,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为什么我到最后还是等不来你呢?”

    “凉凉,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呢?”

    她听了,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无法说出口也不敢直面的痛苦从心脏迸裂,炸得她粉身碎骨,魂销肠断。血色在天地间纷飞,最终沉沦于悲哀的泥沼。在绝望中,她的悲鸣却似低声呜咽,发不出声来。

    她恍惚地睁开双眼,剧痛锥心刺骨,只听一个声音不停地喊着,“临浪!不可以!临浪,忍住!不能乱动!”

    但她依旧疯狂地挣扎着,差一点弹跳起来,四肢却被死死按在原地,只能像脱水的鱼儿一样,欲哭不能地用躯干砸着床铺。

    “临浪,还认得我么?”

    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好久,“我还在梦里么?”

    “就算是,还认得我么?”

    十四年,怎会不认得呢,她虚脱地说出对方的名字,“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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