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十六回：千军帅误闯闺房，寒香丹巧牵飞光（1）

    从首日出征至今，已有半年的时间了。

    修颜战场上的颜极人，虽不再是以卵击石之态，但长达两个月的胶着会战，蚕食着每一个人的精神。每一天，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拖着疲倦的身体为存亡耗尽全力，比起落花流水，只是一种对士气的慢性消磨。

    这个时候，每一场失利都可能成为崩溃前的最后一根稻草，连小胜利都显得尤为重要。然而，今日白天又是兵败，全军暂退云雪城。

    但联军内部心态很平稳，连亲自带兵的玄穆也不觉忧虑——他连夜做好了今日保守抵御的准备，只要不露声色地迎战，全当韬光养晦。

    他大概不曾、也不敢想象，联军会有这样无心成败的一天，磅礴大军，上下士气，全凝聚于一人身上。

    在临浪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得救的，远不只是她自己。

    临浪醒来后，玄穆立刻安排卫将军玄烙和右将军锦瑟，送临浪退至最近的陵苕城。果然，天明不久，修军出现在了城墙之下，但进攻力度不大，似乎修人也尚未缓和过来。

    玄穆无心牵挂战绩，适当抵御后，很快放弃了取之不易的陵苕城。他只担心临浪的伤势，修极的进攻无疑会与日加强，只怕很快便能复原至极盛，临浪能从重创中及时康复吗。

    玄平说了，临浪身体虚弱，经不起颠簸。

    也就是说，陵苕城必须要守住。

    玄穆一刻都停不得，连开了三次战略会议，亲选了领军将军和精英部队，前前后后忙着排兵布阵，又亲自查了全城部署，才回到议事帐里。他发觉肚饿，原来一天都没吃上饭，但他还想巡视城外地形，以免有伏兵节外生枝。

    正要叫苏复去后厨寻些杂粮充饥，副长史萧风棠却见玄穆好不容易回府，便上报说函丹来寻过他。

    苏复心知必不是要紧事，否则早就听说了，而穆帅从昨日就没有休息片刻，好不容易得了空，又要多余担心，不免埋怨萧风棠。他竭力劝玄穆先休息片刻，但玄穆心里极为紧张，哪里听得下去，什么都顾不得了，拔腿就往司马幕府去。

    刚接近司马寝帐，便听得到一群女孩子莺声燕语的嬉笑声。

    玄穆故意在帐外假咳了几声，才叫苏复通传，魏颖忙请二人入座。

    帐里女子的香气，晕染得连坚韧的帐布都似沁人。

    女将们几乎把小寝帐填满，秦如也在其中，跟着几个年纪小的女将席地而坐。而右将军锦瑟则坐在床头，临浪半枕半靠地卧在她的腿边，非常亲密，玄穆见了不由得一愣。

    众女子并未急着起身行礼，似不明他如何单闯独属她们的聚会，只看向锦瑟和临浪。素来恭敬的锦瑟也一反常态，不作声地对玄穆淡淡点了点头，就当承认这个人的存在了。

    临浪倒成了亲和的那个，甚至脸上难得含笑，半撑起身子，哑着嗓子对玄穆道，“大将军，有什么急事么？”

    玄穆觉得这帐里似乎太暖了，有点不自在，半是尴尬半是疑惑地道，“我刚从萧风棠那儿听说函丹大夫早先找过我，以为你这儿有什么事，所以……”

    函丹听了，起身行礼道，“麻烦大将军亲自来查看，其实只是想告诉您一声，司马皮肉伤恢复得极其迅速，请您勿要担心。”

    玄穆注意到，临浪除了依然金瞳外，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原来混融铁水的血痂已消失不见，也完全找不到曾经焦炭似的可怕烧伤。

    不用明说，众女子见这千军帅大惊小怪地跑来，一副真心关切的样子，不知他何时生了这般情意。免不了一番笑盈盈地窃窃私语，声如柔丝，似弱柳扶风，却也任性肆意，袅袅地缠绕住呼吸，再紧紧收线。

    玄穆虽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却觉得这帐里愈发热了，不免尴尬，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秦如本想替玄穆解围，但见锦瑟等将军皆无动于衷，位卑不便轻易多言。玄穆与临浪关系向来紧张，太行人站定了立场，她却去帮玄穆，又算什么？

    好在临浪不知哪里多出来了善意，竟然主动与玄穆搭话，用沙哑的声音道，“听将军们说，你也辛苦了一天，吃过晚饭了么？”

    玄穆托词道，“还没有，我一会儿回去吃。”

    其实话说到这里，临浪只需要顺水推舟地叫他回去吃饭，便也解了这尬场，但她想到自己忙碌到一天只吃一顿冷餐的时候。

    人倒下了，才念起健康的可贵。

    她追问道，“那中午呢？吃东西了么？”

    玄穆说道，“吃了些的。”但一旁的苏复默默瞥了他一眼，被临浪捕捉到了这个谎言，平日里魏颖也有这样责怪的神情。

    临浪干脆问苏复道，“苏长史，大将军说回府吃饭，你们府上已经做好餐食了么？”

    苏复当然要顺着玄穆的意思，但在他开口前，临浪补充道，“苏长史可不要学大将军，对一个卧床不起的人撒谎，我现在可是火眼金睛哦！”说着莞尔一笑。

    看着临浪的金瞳，似乎是玩笑话，但对方的微笑中却有一丝寒意，苏复心虚，只好吞吐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还……还没有，只等穆帅回府，后厨便做了。”

    “这样啊，”她爽快道，“那就不用麻烦了，留我这儿吃吧。”

    众人听了，不由惊讶。玄穆连忙婉拒，临浪知他必无暇用餐，如何肯放他走。他一转身，她就嚷嚷身上不适，要他保证留下。随后，却立刻好端端地吩咐魏颖，叫他把锅里热着的饭菜送过来。

    她另用一种更温柔娇憨的语气，跟锦瑟商量似的道，“你们明天不都有任务么？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感觉挺好的，马上吃点东西，也要休息了。”

    锦瑟哪里放心得下，说道，“今晚，还是我和函丹留在你旁帐里，以免有什么事。”

    临浪唯恐太行人因照料自己，第二日状态不佳，在战场上有个闪失，丢了性命，又心疼她们操劳，推脱道，“不用，明天还有战事，你们一定要安心休息才行，不是还有魏颖陪我么。”

    然而锦瑟担心临浪身体虚弱，魏颖太年轻，又是男子，怕他不甚周全，有个万一。

    函丹知锦瑟心中忧虑，便劝解道，“司马，您不让将军陪护，我明日又不征战，可容我留下？一旦夜里有什么异样，魏长史得有个行医的人帮忙应对病症，这样也不误将军备战，大家都能安心。”

    听闻这话有理，双方便如此妥协。

    锦瑟俯身对临浪耳语了些安抚的话，温柔地摸摸她的脸庞，确认她无事，才率众人离开。到了帐外，更是再次叮咛函丹，如果临浪伤势生变，务必来府上通报。

    碍于玄穆，夜雨等人临走前只和临浪道了安，秦如则飞速地偷偷拉了下她的手。

    唯独玉儿总觉不舍，也不惧玄穆，留到最后，迅速冲到床边给了临浪一个大大的拥抱。

    临浪顿时笑出来，玉儿贴近她，小声道“你要好好的”，这才跑出寝帐。

    魏颖也端着餐盘回来了，临浪解释道，“我今天吃不下东西，就让联军后厨留点热食，晚点再吃。本来都要忘记了，正好你们过来了，否则我也不吃了。”

    早些时候，众人还劝司马至少喝点稀粥，怎么可能忘记呢，魏颖知临浪是故意给穆帅留面子，也未多言。

    临浪见苏复站着，要请他一起吃。苏复自然推辞，却不知临浪是真心并非礼数。她一再坚持，苏复渐渐慌张，他自少年时便在玄焰任职，从来没有长史与元帅同坐的时候。

    但凭临浪为人处世的性情，哪有不邀苏复的道理？魏颖见场面僵持，忙请苏复到自己寝帐用餐叙旧，才算圆了场。

    于是意外地，只剩玄穆和临浪两个人了。

    临浪颤颤巍巍地试图坐起来，玄穆忙上前扶她。他虽摸到她肩胛单薄，以为是日华侵蚀的后遗症，并未多想，只是有点心疼她瘦弱。

    没有大衣和薄甲的防护，她有点窘迫，身上只穿了单衣单裤，一边蠕动着坐起，一边紧拉薄毯，将下巴以下完全遮住。

    他几乎完全环抱住她，嗅得到一阵甜腻的清香，大概是发间的香气吧。原本烧毁了的密发，如今也乌黑地披散下来，簇拥着年轻白皙的脸庞，发梢微卷，轻易地绕在他指尖。

    她坐好，长舒了口气，没想到还这么虚弱呢，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金瞳如日泽，红晕为朝霞，雾鬓云鬟，皓齿朱唇，昂扬中勾一笔羞怯，明朗处添一画动人。他不曾见她这般样子，不自觉地以微笑回应。

    她轻轻推他道，“去吃点东西吧，要是累倒了，可怎么办呢？”

    “嗯，那你……”他见她仍然虚弱，似不便下床，立刻上前举起小桌，连同餐食，紧贴着床边放下，自己随手拖了把椅子，说道，“这样就好了吧。”

    她温和笑笑，“麻烦啦。”

    他动筷时，才发觉自己微微发汗，随口道，“你帐里好暖。”

    她道，“刚才人多嘛，所以暖一些。”

    饭菜一下肚，玄穆重新有了饥饿感，很快专心地吃起饭。正好临浪也无话可说，两人便默默地对食，但沉默下的暗流却渐渐在心中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