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七回:甲子城外将无双,死人沙里破天光(2)
玄凝惊慌未定,在伊卡的尸体旁躲了一会儿,却不见救兵。无人来取那支银枪。白缨染血,枪柄细长,日色式微下,暗夜流光。
她盯着它看,迟疑着,这个时候竟然后悔起来。她想起国师以前常说,刀剑数年,一枪难提。为图效率,少时的她选了剑术,从未用过枪。
但她的双剑早已不知所踪。
强烈的求生欲在人的骨灰和光的眩尘中升起,她终于踉跄地上前想拔出银枪,不料身后猛地窜出一匹白色矮马,擦肩而过,她不设防摔倒在地。白马速度快得看不清,蒙尘而来,又入沙雾,不见踪影。她一时恍惚,不分真假,莫不是无常取命么?
然而,铁蹄震地,那白马折了回来,再次出现,在背光中看不真切,只见那兽双眼间忽闪着日光,连同背上的骑士,晕珥朦胧,如梦似幻。那骑士似乎深深弯腰,向她伸出了手,火石之间,她也本能地抓住了那只手腕,被一把拉上了马背。
而那支银枪,已经不知何时被骑士重新提起。
风声,火声,人声。无论是人是鬼还是神,在这崩塌、爆烈、灭世之中,如救命稻草般,她紧紧地抱住身前的骑手,全身伏贴在蒙灰的薄甲上,手心里都是对方腰间的体温。她激动地想说谢谢,一张口,泪水却滑落了。
骑士什么也没说,只专心地带着她冲出突围,她渐渐沉浸在身前人的气息中,把脸埋进了对方的肩上,干净年轻的□□上初次淋漓的汗水,全是青春和清爽,浸湿了紧锢的灰白绒护颈,高高扎起的乌黑辫尾,随着颠簸与她发丝相吻。
她渐渐收了泪,安心下来,仿佛莫名确信他们会无事。她闭上双眼,不去想那些死亡。有了她的英雄,这一切好像不过一场可怕的噩梦,而如今,他们穿云追风,一骑绝尘,不必害怕。
但没过一会儿,他们似乎停了下来。
人声渐响,她害怕起来,手上也抱得更紧。这次,却被坚决而有力的拨开。她还不明所以,就已经被迅速地甩下了马,受伤左腿顿时一阵疼痛钻心,她尖叫起来,瘫在地上,委屈地抬头望去,这才发现眼前的这匹小小白色“矮马”却生着光滑的犄角和尖锐的利爪,分明是匹独角白泽。
骑士的面容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她主动伸出了手,她亲爱的骑士却转身提枪,重新冲入了尘土之中,她想唤住对方,却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的英雄就这样把她抛在这里了?
她含着泪水惊慌地看着四周,沙尘褪去,她似乎已远离了最前线,身后亦能看清不远处城墙的样子,身边都是受难的普通百姓,大家都在拖着伤努力向城墙跑去。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妇女见她怔在原地,大喊道,“孩子,快跑!进城去才有救啊!”
她恢复了理智,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爬起来,但她的左腿伤的不轻,在大娘的搀扶下,才勉强走得了,每一步都是为了活命才有力气迈出去,大娘一直跟她说话,不让她丧气,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委屈,她咬着牙脚下努力地走,脸上却全是泪。
城墙愈来愈近,终于,视线里出现了联军的骑兵,四处逃命的人如同看到救世主,大喊着救命。玄凝完全喊不出声了,需要帮助的民众多而惊惧,连身着玄焰军装的将士都从她擦肩而过,正在她又一次绝望时,一个眼尖的骑兵突然向她奔来。
“凝主子?!”
她也认出来人,撕声哭喊道,“魏,魏颖!天哪……魏颖!”她扑进他的怀里,死死攥住他的衣衫,魏颖在,就说明玄穆来了!“你们终于……玄穆玄倓他们……”
魏颖见玄凝满脸灰尘上留下了错综交叠的泪痕,话也说不完整,声音都是哑的,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急忙叫人给城里放信号,“公主坚持住,我们马上就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他不忘安慰一旁的大娘,“别怕,您跟着他们上马,快点进城!谢谢您救了我们的公主。”
大娘不知这伤痕累累的女孩竟是贵族,道,“总不能丢下她等死啊,刚才那小将军可是拼死才把她救出来的。”
魏颖顿时一个激灵,“什么小将军?”
大娘比划着,“就是骑着这么高的小怪兽的人。”
魏颖道,“白色战袍?用银枪的?”
大娘道,“对的对的!刚才来来回回一直在救人的那个,这姑娘是他最后放下来的。”
魏颖心跳像漏了一拍,抓着大娘焦急地问,“之后呢?他人呢?”
“又进死人沙里去了!”大娘指向身后那团愈来愈高、吹不散的沙尘之中。修极的攻击还很密集,虽然没有继续蔓延,但爆炸和惨叫声依然从那里传来。
在修极第一次使用这种修术进攻后,颜极百姓便给这种修术起了个名字,死人沙,只因沙尘所至,别说活人,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过。被死人沙困在那里的,最后也就变成了死人沙。
极度的恐惧浮上心头,魏颖喃喃着,“天呐……司马……”他跪倒在地,回应他的只有将士们纷纷于那漫天尘雾边界勒马的喧哗声。
现在,这死人沙里的活人,只剩临浪了。
怕了么?
人总会怕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曾对她说过,“凉凉,活到最后的,都是会怕的人。”
恐惧,是所有活物的本能,让人警惕、谨慎、爆发,活命。
只是说这话的人,提醒了一个刺客,又提醒了一个医者,独独忘记了提醒自己。
可惜了。她好想现在问问那人,你看这空气飞的是人的骨灰,脚下踩的是烧焦的人血,头顶上是看都看不清的致命光团,我却不怕,是要死了么。
“大概也不是,”耳畔响起那人的声音,她闭上双眼,那熟悉的淡淡一笑映入眼帘,那人手上习惯性地磨着银色小飞刀,耐心地教导着她,“凉凉,记着,上场前你就该知道输赢,这是准备好了。”
她不由得自嘲,会不会死不知道,但我肯定是疯了吧,居然听死人的话。嘴角凄然地勾了勾,手中的缰绳一点也不敢松,紧紧地驾驭着鹿耳飞奔的方向。
她一边寻着最后的幸存者,一边回想。刚才几个人中,数最后的那个女孩离修人最近,但感觉最容易救,鹿耳似乎跑得更快,烟尘也没那么重,攻击也没那么紧,有点奇怪,说不定这“死人沙”和“满天星”是一个道理。
这时,一个光团斜插过来,鹿耳拼命急转弯才躲开,她觉得不妙,正要返程,然而,身后的路如被万千个太阳直射一般,燥热难耐,一切都要被点燃了。显然,攻击比她预测得要快,无论是眼里和耳边,她都已无法灵敏地分辨出光团的位置,此时冒然硬闯回程,必是死路一条。
而她的前方,尘土飞扬之后,藏着修人的军队,但是她估不准敌人位置。电光火石之间,她没有深思熟虑的时间。鹿耳低啸着,她意外地冷静。
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本来就是需要人来试的,那就用自己的命来试一试吧!
世上从来不乏牺牲者,区别只有死的是谁,不过这次轮到她,没有关系,要死也有修人陪葬。只希望她辜负的人,终有一日,能原谅她。
“鹿耳,”她拍了拍白泽兽的脖子,它优雅的双耳立即向外竖起,“我们要走了。”
尘土飞扬,利爪踏阵,一人一兽一枪,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
光团依然在耳边、眼前爆炸,但那些吞噬一切的爆裂、惨叫、惊呼她都听不到。随着他们的奔跑,空气里漂浮的终于开始是真正的尘土,她看得清光团飞起的角度和方向,即使是来不及躲闪的光球也只是轻微灼伤到皮肤。
很快,她感受到了前面的人影人声和光团回溯的源头,她心跳加速,全身兴奋起来,仿佛又回到黑夜的怀中,觊觎着一切弱小的、可悲的、绝望的、逃跑的猎物。
风还来不及颤抖,修人更来不及反应,她的眼底露出了暴戾如惊雷炸响,缰绳一抖,鹿耳跃起,独角随着她的枪头直刺入敌。
终于,她与鹿耳冲破了死人沙的尘暴,身子沐浴在象征滋养与希望的本初日光之下,地上也铺上了飞腾的影子,黑夜的血与恨、阴暗的毒与冷,淬炼于这诺大天地下的小小一方,在回转、飞跃、伸蜷、闪避、横扫、所向睥睨的凶猛无情中,自如,舒展,蔓延,侵蚀,献祭,在沙场上留下溅落血雨,行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如血色彼岸花开的足印。
血沫与腥气缠绵,慌乱与哭喊协鸣,她如浴血重生,心魂激荡,压抑过后的朗朗白日更是令这种酣畅冲到高潮。
银枪一出,依旧准确地穿透了猎物的胸腔和试图防御的手臂。
在一声惨叫中,她差一点就要沉沦得忘乎所以,这就是胜利么?但为何她的心跳在隐隐战栗?
这时,她似乎听到风息里的尖叫声,如死神的镰刀划破空气,直直挥向了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