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老虎的铁链还在,放放风又何妨?
回京那日,元绮重新戴了那副镶东珠的金钗,身穿朱红描金的郡主服制。
六架的马车一路走进上京城,行过大街小巷,前头是镇国公元穆与武定侯萧淙之,身穿朝服,为她开道。
一位是刚办理了震惊全国的科举案,连国丈都流放了的功臣,另一位则是收复失地,将国界线往北推了上千里的大英雄来。这引来城中百姓争相探看,瞧着架势应是位皇亲,可纵观皇家宗室,能让当朝两位炙手可热的超一品大员来开道的,即便是陛下的嫡公主,也未必有此殊荣。
因而坊间一时又多了许多故事。
“这究竟是哪一位呀?”
“难道是尚阳公主?”
“尚阳公主那是傍上了武定侯才有些风光,离这阵仗差远了。”
“那究竟是谁?难道是……”
“别瞎猜,我可听说了,这位是朝晖郡主。”
“朝晖郡主?怎么从未听过这名号?一个郡主,排场竟比公主还大?”
“你们有所不知,这是新封的,镇国公的亲妹妹,武定侯前妻。”
“什么?前妻回来了,不是说武定侯钟情尚阳公主?瞧如今的架势,有好戏看了。”
车驾停在皇城门前,荔云揭开马车帘子,萧淙之率先下马抱下了子湛,随即元穆过来接元绮下马。
围观的人又多了几层,见马车帘子开了,民间议论再度迎来高潮。
“来了来了,快瞧瞧,什么模样!”
“你们看,那孩子是武定侯的吗?”
“我看八成是,长得多像呀。”
“我天,快瞧,那头上的东珠跟夜明珠似的!”
“太美了,如此气派,嫡公主恐怕也比不了呀!”
“那上京可要热闹了,想不到这一位如此天姿国色,还有个孩子,娘家兄弟还如此有本事,尚阳公主可危险咯,你们说,武定侯到底会选谁呀?”
队伍再往前,已经听不见民间声音。皇帝贴身的刘公公已经在宫门口迎候。
“国公爷,侯爷,二位就送到这儿吧。陛下赐了芳曦阁给郡主独住,您二位放一百个心,里头的人都是奴才亲自挑的,绝对错不了。”
“那就有劳刘公公了。”元穆谢过。
元绮欠身行礼:“这几年多亏刘公公照拂了。元绮再次谢过,日后一定重谢。”
“郡主这是哪里的话,奴才都是遵照陛下的旨意做的,但是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下面的人办事偷工减料,让郡主受了委屈,奴才该给您赔礼才是呢。”说着便要行礼。
“公公太客气了。”
一番寒暄,刘公公道:“如今再逢上京,诸位都是有福之人,今日暂别日后有的是团聚时间,郡主,小公子,随奴才一块儿入宫吧。陛下等着见二位呢。”
此前子湛一直被萧淙之抱在怀里,此刻听见刘公公的话,无措地看着萧淙之,不敢应声。
萧淙之道了一声:“郡主就有劳刘公公了。”便将子湛放在自己的马背上,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刘公公忙问:“侯爷,您这是何意?”
萧淙之却道:“父亲带儿子回家,有何不妥?”
“可陛下说了,让小公子……”
“陛下说的是这事儿让我们自己解决。”
刘公公眼看活办不成了,追到他马前喊道:“侯爷,您何苦为难当奴才的呢?”
萧淙之面色冷峻,居高临下,仿佛眼前之人再多说一句,便会触了他的逆鳞,遭遇灭顶之灾。
刘公公也着实是被他这威压吓着,但毕竟是御前的人,仍然好言相劝:“侯爷,奴才知道您舍不得小公子,可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您就行个方便吧。”
萧淙之却一句都不让:“陛下问起,你就说,此事我与镇国公兄妹已经商定,子湛姓萧,就是我萧家人。”说罢提了缰绳转身就走。
宫门前的守卫没一个敢拦,刘公公连忙想去追,元穆与元绮立即拦他。
元穆道:“公公,这孩子从出生开始,便没见过父亲,您就由他们去吧,想必陛下也会体恤的。”
元绮也道:“知道难为公公了,此事由元绮一力承担,公公不是说陛下还等着吗,我这就随您去面圣。”
刘公公叹着气,却也没有法子,只好领了元绮去拜见,又对元穆道:“国公爷,陛下说了,只见郡主,您请先回吧。”
元绮于是独自独自一人来到了皇帝的御书房内,一路上宫墙巍峨,但何尝不是另一座美丽的牢笼呢?
但好在,被困在这里,与心中所记挂的人,更近了,这让她有勇气向前走去。
御书房内,皇帝正在看折子。
刘公公让元绮在殿外等候,自己进去禀报说:“陛下,郡主到了。在外头候着呢。但小公子,让武定侯给接走了。”
皇帝闻言放下折子看过来,从刘公公那张两头为难的脸上确认信息后,只道:“让她进来吧。”
“是。”刘公公走出去,“宣朝晖郡主觐见。”
元绮微微垂首,提着裙摆迈进御书房的大门,来到皇帝眼前,跪下行礼:“臣女元绮,拜见陛下。”
“抬起头来。”
元绮缓缓抬起头,今日化了妆,肌肤胜雪,两腮如霞,明媚动人。迎上皇帝的目光,她囚居三年,虽然清减,装扮一番,仍然光彩夺目。可眼前的皇帝,却比三年前老了许多,两鬓白发丛生。
皇帝打量她几眼,开口道:“朕听说,你这三年受了不少委屈,下面的人克扣用度,还处处与你为难。如今回来便好了,那些人,朕已经让人去处置了。”
元绮道:“陛下仁心,一直以来善待我们母子,元绮感恩在心。”
皇帝轻轻扬起嘴角:“怎么?朕囚了你近四年,你不光不恨朕,还感谢朕?”
元绮眼帘一掀,身躯薄弱却无比坚毅:“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臣女对心中怨恨陛下,若不是陛下疑心,我们一家何苦分开?臣女和孩子更不必遭罪。这是假话,却也是寻常人该说的俗话。”
皇帝面色微冷,盯着她问:“那真话呢?”
“真话是,臣女当初为质,是自愿的,也是形势所迫。这几年纵然有磋磨,但当初臣女产子,面对太后的威逼,是陛下力保我们母子,臣女便知道,陛下虽以我们为质,但却是君子,并无心加害。由此方知天子行事,自有深意,表面上,陛下是囚禁我们,但实际上,这三年,与其说为质,不如说,是陛下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元绮盯着皇帝的眼睛问:“敢问陛下,这三年,萧淙之办事可还称心?”
皇帝沉默,随手将面前的折子拨到一边,端起茶来尝了一口,仿佛在回忆评判,最终说道:“武定侯办事,确实让人挑不出错来。”
元绮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当年他投在您门下,不过大半年,天下便风云骤变,任谁都会觉得无法驾驭。可老话也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当初臣女离去前,曾禀明陛下,他不愿天下百姓因他私欲而死。那时陛下存疑是人之常情,给了彼此三年机会,想必以陛下的才智,如今依然看清了他的所作所为。
自古鸟尽弓藏才是常态,而臣女今日能在这里,是陛下仁心大度,纵然几年流离,但当初若陛下没有这份仁心与胸怀,恐怕我们连命都留不到今日。陛下所行之事,在臣女心中已胜过历代先贤,因此臣女深写陛下,既为了当初,也为了这三年的照拂,还为了我的孩子。请受臣女三拜。”
言罢,她俯身郑重三拜。
皇帝看不出喜怒,坐在龙椅上瞧她,感叹道:“真是一张巧嘴啊。从前朕倒是没看出来。”
“从前臣女并不入士大夫之流的眼。但这番话却是肺腑之言,臣女自知斗胆,但既然决心回来,那就必须要向陛下表明忠心。如今天下归附,盛世将现,陛下是千古明君,萧淙之与我兄长亦是纯臣,臣女愿追随哥哥,为陛下效力。”
“好!那你倒说说,如今的你还能为朕做些什么?”
元绮正色道:“臣女回京时,听闻如今冰价飞涨,反倒比镖盟建立前更贵了。陛下稳坐庙堂,却关怀百姓。臣女别无所长,但对这些却格外留心,因而生意场上的钱货之事,可为陛下分忧。”
“当年是你自己拆了生意,献与朝廷,如今这是后悔了?”
“不,当年陛下准许保留祖上产业,臣女已经感激不尽,如今并不敢妄想。陛下想让臣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便是投名状了。
下放的生意被贵族门阀垄断之事,皇帝何尝不知道,若是由元绮出面,或许真可一搏。
此时他拿起手边的佛珠,细细捻着,却没急着答应,只道:“你的忠心,朕知道了。不着急,你刚回来,先熟悉熟悉吧。来人,送朝晖郡主回芳曦阁安顿。”
刘公公立即进来安排:“郡主,您贴身的荔云姑娘已经带着人前去安置了,您随我来就行。”
“多谢陛下。有劳刘公公了。”
几个小太监送了元绮去住处,刘公公又折回来。
皇帝方才只与元绮说话,却一句也没提萧淙之带走孩子的事情,这究竟该怎么算,连刘公公也有些看不明白,便回了皇帝,借机试探道:“陛下,朝晖公主已经安置了。小公子是否还要去接回来呢?”
皇帝正闭目靠在龙椅上,手上捻着佛珠,不知在深思些什么。闻言睁开眼睛微瞪了刘公公一眼,似乎是在斥责他没有眼力见儿。
“接回来做什么?他想孩子,就让他带走。”
“这……”
“你吞吞吐吐做什么?有什么就痛快说吧。”
刘公公于是腰弯的更低了,小心翼翼道:“此前外头一直传武定侯与尚阳公主,可今日情形,依奴才看来,武定侯的心思恐怕还是在朝晖郡主身上,此前种种怕是故意做给陛下看的。当初陛下因先帝遗诏才扣了武定侯的妻儿,奴才斗胆问一句,陛下海纳百川,不计前嫌,这是打算成全他们了?”
皇帝将手中的佛珠随意丢在案上,说道:“我看你是糊涂了,尚阳本就是皇后要拉拢他,他接受也好,拒绝也罢,一个尚阳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来。最要紧的是,人已经在上京了,凭你还能防住萧淙之不成?”
“是是是,奴才愚蠢,糊涂了。”
皇帝又道:“真算起来,他倒真是个痴情的,如今细想,为了迎他夫人回京,科举一案涉案人数上千人,证据链如此庞杂却完整,恐怕是他三年之功。于朕于太子大大有益,也罢,他这人情,朕还他便是,他想做个纯臣,那朕,便做一回伯乐!”
只要元绮还在手里,那老虎的铁链就还在,偶尔放放风,又何妨?
荔云一入宫便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天,芳曦阁内的布置一应全是元绮从前喜欢的,有些寻不到,洛昀也从国公府里送来了许多她的旧物。说起这个嫂嫂,元绮想起她全家因科举案而流放,竟还能想到自己,心中动容,或许他日该请嫂嫂来坐一坐,还有小侄子。
夜里,荔云备下了汤浴,元绮浸入浴桶之中,花瓣香气萦绕周身,仿佛洗涤了多年的晦暗。
她捧起一捧水,淋在自己脸上,温香暖帐,竟然有些不习惯。
荔云舀水,淋在她肩头:“郡主,今日国公夫人来时说,小公子一切都好,她午后送了孩子去武定侯府上,表兄弟俩玩了一下午,让您一切放心。若有任何需求,随时同家里说。”
元绮叹道:“子湛与哥哥的孩子,年龄相仿,终于有玩伴了。”
“是呀,有侯爷和国公爷照看,小公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您不用担心。”
“嗯。”
“对了,国公夫人还送了这几年家里生意的账本和一些珍玩来,说是您或许用得上。”
元绮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有些失神,多年未看账本了,还有那些珍玩,既然来了,便是要去应酬了。今日刚见过皇帝,明日便是拜见太后与皇后,想到此处便皱了眉,实在是一位比一位难应付。
但她还是说道:“稍后你陪我去挑些出色的,明日我去拜见太后与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