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上京宫变(下)
卢峻山诬告元穆的罪名有三,监守自盗、贪污敛财、杀害朝廷命官。
所谓的证据,主要是那自裁县令的妻女,拿着那县令自裁前写下的遗书,与一本账本。账本上便有给元穆行贿的数目。
案子到了刑部审理,为验证遗书真伪,户部侍郎赵全侗调出了县令留在户部的官方手稿资料作为比对。证明确实是他亲笔。
这位户部侍郎赵全侗便是当日萧淙之回京述职,率先在朝堂上发难的那一位,属于是积怨已久了。
朝上虽也有为元穆辩解的,说他如果真的有罪,又何必想方设法重启私钱案?
赵全侗却道,既生贪心,自然不满足于此,重新调查,他便可以借着查案,捞更多的油水!
此前元穆查案本就得罪了不少人,后又有天门镖局一事,卢峻山一告上来,诸多政敌群起而攻之!
皇帝震怒,朝堂之上当即宣布将元穆打入天牢!
洛尚书跪下为女儿求情,直言洛昀已有身孕,念在元家一门唯此一脉的份儿上,皇帝准许洛昀回娘家养胎。
元穆闻言,竟愣在原地,脑袋嗡声大作,她,怀孕了?
她早知他有所筹谋,为了不让他分心,竟然一直没有告诉!
事情是按照他和萧淙之的计划来发展的,此事两王相争,陛下一定会选中立的刑部尚书来查,可这位刑部尚书早年却曾受过元穆父亲的提拔。
案发前,元穆便已经拜访过。这位刑部的冯大人,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以为元穆提前收到风声,想要行贿,没想到元穆却唯有一个要求:“请大人无论听信了谁的话,都不要摇摆本心,公平公正,一查到底!”
果不其然,顺着县令的线索查下去,发现他清贫无比,即便是本家人,也从未在他这儿捞到一点儿好处。
待到三堂会审,县令妻女翻案,户部尚书揭发赵全侗字迹比对作假,再有姜洹移交的证据指证卢峻山,冯大人惊堂木一拍,元穆无罪,但其余几人还要再审。
退堂后,元穆盘腿坐在昏暗漆黑的牢房之中,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一则是为了姜洹提上来的证据,与洛尚书的账本,足够挖出幕后主使是祁王,可若是真的就这么抖出来,祁王反而不好处置了。
二则是为了洛昀,夫妻一场,她为何不与他说?
夜里,奕王与刑部尚书冯大人、礼部尚书洛大人,一起来到了御书房,事关皇族,有些事情不能明着说,还得私下办。
此时皇帝已经躺在病榻之上,却还强撑着不愿意儿子代政,此前因为元穆一案,他已经长久没有召见奕王,如今见到几人,心中便有数了。
证据由金公公递到眼前,皇帝却一眼不看,让两位尚书都出去,只留下奕王一人,独自说话。
奕王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回禀:“父皇,私钱案已经查明了,镇国公元穆是清白的,这幕后主使,都写在这案卷之中,冯大人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找了儿臣一块儿来和父皇商量。”
皇帝无力地冷笑一声:“商量?你是来和朕商量吗?”
“儿臣岂敢僭越,父皇天龙庇佑,身体不日便会康健,此等大事自然要父皇定夺。”
“你无非想说,你大哥祁王有罪,买官卖官,私开铜矿,流通私钱,勾结突厥,是吗?”
奕王问道:“既然父王都知道,为何?”
“朕问你,你希望朕如何处置?”
奕王观察着老皇帝的脸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道:“儿臣没资格决断,但儿臣认为,此番种种,皆是大罪,身为皇族,更为皇长子,无法表率天下,反而行苟且之事,祸乱朝纲,绝不能轻纵!”
皇帝眼睛一眯,呵斥道:“那朕将他贬为庶人,逐出皇城,即可立你为太子如何阿?”
“父皇,儿臣不敢!”
“咳咳咳……”
金公公眼尖,立即送了汤药来:“陛下您急什么,御医说了,您如今切记动气,不动气才好的快呢。”
奕王立即顺着话说:“请父皇勿要动怒,龙体要紧。”
皇帝饮了金公公递来的汤药,舒畅许多,仿佛又有了力气,他对奕王道:“朕也当过皇子,你的心思,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但你记着,只要朕一天没有下旨,你就什么都争不到,抢不走!”
奕王立即伏拜:“父皇千秋万代,儿臣绝不敢妄想!”
皇帝瞧了一眼金公公,金公公立即明了,过来将案卷文书全都收走了。
奕王瞧见了,却也知道多说无益,眼睁睁看着卷宗撤下去了。
“别不甘心,是你的跑不了,但在这之前,你得等着!”皇帝又开口,奕王闻言只能说:“儿臣多谢父皇教诲。”
“咳咳咳,祁王的事情,朕自会处理,你走吧。”
虽没有想到皇帝会连卷宗都不看一眼,但这态度却也在意料之中。
离开皇帝寝殿时,金公公送奕王出来,来到台阶下的拐角处,金公公凑近低声道:“王爷耐心等等,卷宗既然留着,自会有用得着的一天,眼下陛下一颗心都在关外呢。”
关外?
老话说知子莫若如父,争了这么多年,又何尝不是知父莫若子呢?
奕王叹一口气,心道,父皇最终,还是选择了成全自己。
正如元绮曾经问萧淙之的,为何皇帝任由两王相争,为何抱紧权柄不肯下移?
三州十六郡是在老皇帝手上丢的,他要在死前将他们收回来!
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可以对祁王之罪视而不见,也要将帝国的将来固执地拴在自己这条即将沉没的船上!
这不是帝王心,而是凡人心。
待金公公重新回去,只见皇帝平躺在床上,眼睛茫然地盯着床顶,听到响动,他将金公公叫身边,问他:“小金子,你觉得朕做错了吗?”
金公公连忙说:“陛下是天子,何错之有?只有别人的错,天子是从不会错的。”
老皇帝低声失笑。
打更声回荡在空旷的厂街上,奕王走出皇城,没有乘马车,而是步行出长街,回望巍峨雄伟的皇家之地。
这一刻,在奕王心中,他的父皇,已经不再适合做帝国的主宰了。
几天后,关于祁王的流言在上京传的人尽皆知。
祁王在府中接到了李瑜的信,劝他时机已到,自立为王,如今流言如此,即便皇帝不想处置,也不得不处置了。北方萧淙之与外族联军开战,到时他们联姻已经没有意义,大祸临头只是迟早的事情。
正逢宫里的人来报,皇帝或许活不过这几日了,对于那至尊之位的向往,最终占据了上风!
就在嘉柔公主即将出嫁的前三日,祁王联合辅国大将军的兵马,软禁了重要的官眷,夜袭了皇城。
为了抢在老皇帝驾崩之前,祁王甚至没有等李瑜抵达上京。
御林军只剩下一万五千人,根本地抵挡不住叛军,叛军去入无人之地,一路直达皇帝寝殿,势如破竹。
推门进去,只有金公公与皇帝二人。
皇帝气的呕了一口血,指着他骂:“你这畜生,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已走到这一步,祁王已经没什么好遮掩的,讥讽道:“今日的局面不都是父皇您一手促成的吗?您嫌弃我生母出身不高,要娶将门之女来稳固皇位,却又忌惮皇后,扶持我。是父皇您自己给我希望,是您引诱着我一步步走到您面前的,不是吗?”
“你,目中无君无父,狼子野心,朕还没死呢!咳咳咳…”
祁王已不想多言,直奔主题:“父皇,您就只剩一口气了,何必强撑,趁着还有时间,抓紧写传位诏书吧!迟早是要写的,何苦紧握不放?”
身后来人已将笔墨递上,皇帝颤抖着扶起身体,一把打翻!
随着笔墨落地,外头也炸开声响,窗纸上映着火光,祁王向外一瞧,火簇如雨点一般将他的军队淹没,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马嘶长啸,铁蹄穿越火海,姜洹首当其冲举刀杀出一条血路,而身后,元穆与奕王已快到眼前!
祁王立即转身想要挟持皇帝,元穆引弓射出,正中他小腿!
几名御林军破窗而入,当即将里头的逆党全数捉拿!
祁王颓坐在宫门前,看着火海与血海交织,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他们做的局!
奕王下马而来,从他身边走过,径直来到皇帝面前,确认皇帝平安,下令道:“将逆贼押下去!听候陛下发落!”
“陛下,是奕王殿下,殿下来勤王平叛啦!”金公公扶起皇帝坐在床上。
奕王与元穆随即进去参加:“儿臣救驾来迟,让父皇受惊了,儿臣罪该万死!”
皇帝却不说话,身体佝偻扶着膝盖,根本无法再凭自己的力量挺直腰背。
虽然刚经历了逼宫,可他却没有急着处置祁王,而是沉默地盯着眼前的奕王。
两个儿子,一个逼宫一个救驾,商量好似的,不都是为了皇位吗?
他一双有些浑浊老眼凝视奕王良久,最后闭眼,摆摆手:“今天辛苦你了,先回去吧,明日,朕自会处置。”
说罢由金公公扶着,准备再次躺下。
可就在这时,元穆却再进一步,跪下重重磕头:“陛下,今日之事,恐怕还没有结束。”
“你什么意思?”老皇帝已经累极了,他不是不想处置,而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元穆又一叩首:“请陛下下旨立奕王殿下为太子,惩处叛贼奸佞,肃清朝堂,重振国威!”
“大胆!咳咳咳咳”皇帝拍案怒道!
元穆却不退却:“臣,恳请陛下,顾及百年基业,立弈王殿下为太子!”
皇帝朝奕王看过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奕王站起身,来到床边,俯视皇帝:“请父皇立儿臣为太子,父皇未竟之事,儿臣会替父皇做到!”
“好啊,好…咳咳咳咳”皇帝气的再度咳血,双手无力,跌倒在龙床上,却还是伸出手颤抖着指着奕王:“你,你,好个勤王救驾,逆子!朕说过,只有朕给你的,才是你的!”
奕王却看着眼前行将就木的老人道:“父皇,您因自己的怯懦而丢失三州,对流落的百姓弃之不顾,又因贪恋皇权不顾正统豢养祁王一党,致使朝中乱象丛生,而如今,又因一己之私连江山社稷都要置之脑后吗?恕儿臣直言,您难道非得要拖到最后一刻,眼看战火四起诸王割据吗?”
老皇帝用尽力气喊道:“朕是天子,纵使有疏漏,也轮不到你这个逆子来评说!”可声音却如风箱一样四处漏气。
奕王语气里有规劝,却也有失望:“父皇,你不是一个好皇帝,将天下,交给儿臣吧。”
皇帝气的从床上弹起,甚至想要冲下来亲手打这个逆子,可现实如此,他的身体已经快油尽灯枯了,金公公也没有扶,任由他跌倒,喷出一口血来,嘶哑着喊:“你休想!”
奕王叹了一口气,将皇帝扶起,重新躺好,对金公公吩咐道:“父皇还在气头上,你劝劝他吧,一柱香后,我再来。”
金公公领命,送走奕王与元穆,再折回来,老皇帝看他的眼神已经是怨毒无比!
他叹了口气,来到皇帝旁边,劝说道:“陛下,您何苦怄这口气呢?即便祁王不逼宫,那私钱案已经将他钉死了!为了江山社稷,除了奕王,您还有选择吗?”
老皇帝不甘地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浊泪。
金公公继续道:“奴才伺候您一辈子了,知道您如今死咬着不放,就是想等到嘉柔公主出嫁,萧大人凯旋而归,一雪前耻!这样日后史书留名,您依然是圣贤明君,可您看看自己的身体吧,那一天您看不到了,得认命了。奕王是有雄心才略之人,托付给他,绝不会辜负您的。陛下,别再犟了,认了吧!”
皇帝久久无言,紧闭双目,唯有热泪不断淌下。
一柱香后,他终于开口:“让他们进来吧。”
当夜,皇帝召集百官,立奕王为太子,废祁王为庶人,永世幽禁,定王革除一切职务,去守皇陵。
待宣旨之后,皇帝的心气已经抽干,脸上已没有生机。他遣散众人,唯将奕王就在身边说话。
此刻,老皇帝如同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久违地唤了孩儿的名字:“硕儿,我到如今,竟才看清你这盘棋,走得真妙,是谁给你当的军师?”
奕王看着床上眼神有些涣散的老皇帝,没有回答。
老皇帝却气若游丝地追问道:“是元穆…还是萧淙之?”
奕王道:“镇国公文才过人,萧都督丹心报国,都帮了儿臣许多。”
果然,一切如他所想,就是从萧淙之上京那时起,乾坤已开始悄悄扭转了。
老皇帝睁大了眼睛,大口吸气,却还是窒息,他紧紧抓着奕王的手,嘱咐了最后一句话:“若想江山稳固,萧淙之,必杀!”
是夜,上京变天了。
李瑜赶到时,收到的不是获封皇太孙的喜讯,而是一进城就被捉拿至天牢。
天牢里,祁王衰老颓败,靠着肮脏的墙壁,心已死了,再无多言。
李瑜却不甘心,问道:“父王为何如此急切,我们大可以死咬元穆不放,等北边一打起来,输赢我们都不吃亏啊。”
祁王却道:“你问我?不是你写信说时机已到,让我反的吗?”
李瑜当场愣住,那封信?那封他让安静送去的信?
天牢昏暗,如同黏稠不堪的思绪,费尽力气才得以探寻一二,李瑜苦坐其中,回溯着所发生的一切!
而天牢外,姜洹平乱后没有回军营,而是杀进了月姬的行宫,他将所有外族人全都活捉,当着月姬的面,砍下脑袋,将头颅和月姬一起,拉到临时驻地的马厩之中。
他们曾将自残的顾庭芳扔在马厩,那么他也要让月姬尝尝这滋味,而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