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节:我们都在负重前行第章 自我救赎
他习惯于在谈话中突然中断,继而陷入沉思,或者说就刚刚所说的话题进行逻辑加工;就如同普鲁斯特认为绘画是严肃的东西一样,霖骏在谈起他的绘画作品时,也会以一种严肃的语气与我交流,这严肃的气氛就仿佛是被揭开了面纱的一张脸,每次我看到这样的面孔之后,都习惯于皱起眉头,并把视线投向窗外远方的天空。霖骏在看到我的这种神情和动作之后,便判定我已经在就他刚刚所说的话开始思索。
以我所看到的霖骏画作而言,他总是在试图揭示现实空间里的各种各样的在其他人看来很难称得上是富有浪漫诗意的场景的内在含义,这些场景无时无刻不在空间里依循着时间的次序流动着,是我和除了霖骏之外的其他人不易于去刻意关注的。霖骏用他的眼睛把这些都一幅一幅的“拍摄”下来,而后反复甄选,往往会剔除(当然也不全然如此)一些合乎常理的色彩、造型元素,同时赋之以表现主义的手法,用私人化的表现方式来将已经被剔除合理元素的空白部分填充。
例如:“如果把自己看到的都完全复制了下来,那这还算是绘画、创作吗?在我看来,普遍意义上理解,这不能算是绘画,只能算是练习、描摹;剔除了你不想要去表现的地方,加入自己的思考,用自己的方式去描绘出来,才仅仅算是创作的开始。”霖骏说道,一边说一边把画笔紧紧地捏在手里,他的身后放着一幅刚刚完成不久的作品,霖骏命名为:《提着水桶的男孩》,画面表现了一位大约六、七岁的乡村男孩,在从河边提水回家的路上的一幕。
画面背景看起来似乎是在中国北方的一处乡村,远处隐约可以看到树林和荒野;在画面左上方,从轮廓上看荒野之上有白色的羊群和牧羊人;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孩的身后有从画面外流入的小河,男孩此时正在提着一只生了锈的铁皮水桶,走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虽然水桶并不很大,但是这桶水的重量显然还是有些超出了小男孩的力气所能够承受的范围;从动作上看,小男孩低着头,双腿叉开,因水桶的重量双臂绷直,双手在身前努力的拎着这盛满水的水桶,努力保持着自己的重心,水桶的高度只是刚刚脱离了地面,观众看不到小男孩的脸上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能够提起这桶水时所需要付出的巨大努力,这位小男孩构成了画面的中心,与画面右上方远处的小路上的一辆背向着观众的马车和马车夫,共同组成了倒三角形的构图。
这种不稳定的构图衬托了小男孩提水时的艰难程度。整幅作品凸显着画面的一种张力,有对生命的热爱和关注,有对人物内心的细致刻画。由于看不到小男孩的脸和表情,所以我便开始努力猜测他的内心活动。无论这段路有多长,有多艰难,他都会努力走下去,努力完成提水的工作。作品通过光线的过渡变化,由远及近、由暗淡到明亮,来赋予画面以音乐性,这仿佛是一段悠扬而短暂的生命序曲;而更重要的是对生活、生命意义的一种探讨。
“不仅仅是看,还要用心去感受、去听!”霖骏说道。
“yeah!”我应声道。霖骏往往就是这样,总是在恰当的时间里提醒我,尤其是在欣赏他的画作的时候,这种提示就显得更有必要!这也是他执着于自己的奋斗目标的表现之一。诚然,对于一位能够持之以恒的去追求自身奋斗目标的人而言,周围的人能够表现出或多或少的钦佩也是理所当然的。霖骏似乎已经听了太多的溢美之词,而我作为他的朋友,多半是没有什么不合宜的夸赞的,总是把赞美的程度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但是我会给予他更坚定不移的支持和鼓励,而作为他,也恰好需要这样的真实的意见,那毋宁说是精神与思想上的支持!
在物质与金钱方面,没有纨绔子弟的性格的霖骏从不看重,这自然与他的殷实家境有关。例如,大学时代,我们每次去小酒吧的时候,我就极少付过帐单,几乎每次都是他来结账,并非我不想那么做,作为挚友,无需虚伪的客套,只管坦率的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便是。可是,每次我都被他的“下一次你来买单”挡住了!而且霖骏每次都要强调,到小酒吧喝酒只是我们作为朋友的一个沟通方式,并以命令的口气要求我牢记这一点。诚然,霖骏所言非虚。
我起身靠在床头,从枕边拿起香烟抽出了一支,但是没有点燃。我开始想念梅莉,此时的她在经过了一天的备考之后应该已经在睡梦中了。我想着她熟睡的样子,如同婴儿般蜷缩着身体,双手抓着我的胳膊,发梢流在我的脖子上的酥痒感觉,还有胳膊上感受到的她熟睡时的均匀的气息。关于梅莉,所有的愉快的、不愉快的记忆,全部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是确确实实的存在过、发生过的,以我们开始交往的那一刻——第一次去“罗马假日”——开始。
我思忖,那些根本不是我的经历,仿佛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的经历,如同我是一位旁观者,在稍远处看着自己与梅莉交往的前前后后的诸多细节,时而与梅莉的目光相遇,时而与我自己的目光相遇,目光相遇之时,便是彼此笑容绽放之时,便是充满疑虑的目光互相猜测之时。于是,我渴望能够重新认识我们交往的过程,因为这样可以让我自己重新认识自己、审视自己,重新把握我与梅莉之间无可动摇的情感。
从旁观者的我的视角来观察,我们仿佛正在向着幸福进发——如同千千万万个正处于热恋期的情侣们一样,幸福是这段情感旅程的一座终点站,那里生长着一刻树,我的任务是,将这棵树砍倒,之后再把根须从地里面挖出来,这样它就可以彻底的停止生长,因为那是一棵带着伪装的困苦之树,上面结满了许许多多种的带着诱惑欲望的果实,它总是引诱着我把它们摘下来并且吃下去,若是我没有听从另一个自己的告诫而误食了它,那么我便会在享受了那美味的果实之后,堕入到回忆的痛苦之中、堕入到生命的迷失之城里,梅莉正是因为在无意中到了这棵树下,才陷入了迷失的境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落下去,抓不住任何东西,最终坠入了回忆的深渊。
这座终点站距离我非常遥远,因为实际上它并没有处在空间中的某一个具体的地点,而是存在于我的思考之中,在思绪的深处。我、梅莉、霖骏三人之间难于形容的微妙关系令这棵树生长得异常茂盛,但是这并不会磨灭我的决心,尽管我现在如同一个流落荒野的流浪者一样,但是仍旧无法抹灭我寻找希望、斩断绝望的决心,我正在一刻不停地努力着。
这时,一个声音说:“你在做什么蠢事?那根本不可能,放弃吧!”
“你在说什么”我问道,“放弃?停下来才意味着放弃,而我要再次强调,我一刻也不会停止!”
“为什么去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而不停的努力呢?”那个声音接着说道,“你无法找到那棵树!”
“你有什么理由这么说呢?这样真是太过分了!”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以一种带着鄙夷的冷笑来回应,随后说:“你因为迷失了自己而在不停地努力寻找新的路,这正是你找不到那棵树的原因!”随即又是一声冷笑,“我还要告诉你,你们之中,必会有一个人放弃努力!”
我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可是我并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我说道。
“你是谁?”我仿佛忽然想到似的问。
“除了我,谁也帮不了你!因为,我就是你!”那个声音说道,随后便没有了声音。
我再次询问、呼喊,但是已然没有了回应,也许,那个声音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对话,“不,那个声音所言的纯属谬论!”我这样提醒着自己,深夜让我变得越发的清醒,看来,我将不得不在无助与矛盾的心情中度过这个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