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六载应悔迟(三)
在这场浪漫编织的梦里,几年的林林总总在顾平芜脑子里过了个遍。
她回想起卢湘提出离婚那天,父亲平静而失落的脸。
想起随卢湘去到纽约时,人生地不熟,几乎连出门都困难。
想起在纽约,她意外在街头遇到被甲方拖款所以穷到连饭都吃不上的程方原团队,想起有些不安却还是鼓起勇气向对方问,“你是华国人吗?”的自己。
想起初来上京创业时,程方原和她说,咱们去等于从头再来,难于登天。她不信,却第一个项目竞标就败北而归。
那年是极限运动产业渐渐走进大众视野的时候,懂得滑板场建造技术的人也越来越多。
程方原去纽约精研技术时,正巧错过了这个难得的上升期。因此在上京,程方原三个字虽还有印记,却已经不再响亮。更何况是一个在滑板圈子里籍籍无名的女老板手下,以g&c这个陌生的名头重新开始。
那些年她吃了不少苦。大病初愈,背井离乡,蜕去千金小姐的皮在尘世里摸爬滚打。人在一心拼搏事业的时候,哪顾得上情爱。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要思念谁,该思念谁。
唯一晓得的是在上京,处处都要人脉,处处都不欢迎她一个海外归来的南方娇小姐插手他们滑板圈子的事。
她记得有次项目没谈拢,走出会议室后,听到甲方在背后不屑地道:“一个丫头片子,能懂怎么设计板场?她去过工地吗?居然吹自己团队是从国外学来的顶尖技术……”
而她即便有过无数次跟着程方原泡在工地的经验,自信不比任何哪个做板场施工的人技术差,却因顶着“老板”的名头,无法像从前一样肆意回头顶撞。
像程方原经常教她的那样,她笑笑,说句算了,就将这一页揭过。
林冠亨就是在他们最难的时候出现的。
遇见他那天并无什么特别。只是她再次回头土脸走出甲方大楼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她“顾小姐”。
她和程方原回头,看到他快步走过来,喘息微微急促,眼里却带笑。
“顾平芜,你怎么在这儿?”
她恍惚在他眼里看到十八岁的自己。
——那年她仍对爱与被爱充满期许。
后来他成了她在上京唯一的朋友。他手头的内部消息与资源奇多,也总能不着痕迹地令顾平芜吃到红利。
起先她只当林冠亨所在的圈子本就习惯消息共享,却是后来才得知,林冠亨毕业后依从家里的意思,留在上京负责处理商业地产方面的事务。
未及而立,却已是集团副总。难怪那日在甲方大楼里,他分明只是过来与她说句话,周遭的人却噤若寒蝉。
两年足够令他们从陌生人成为朋友。可她始终划下界限,不容他再越过分寸。
他明明也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要选择在这个并不恰当的时刻对她告白。
可以说是兵行险着了。
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冒进?
顾平芜走神地扫视过周遭,竟有些庆幸,此际,除了眼前单膝跪下林冠亨,再没有其他人来一起围观、催促她的答案。
所以她不惊不动地伸手,扣上他手中那枚戒指盒的盖子。
“哒”一声轻响。
林冠亨看了看手中不再象征任何告白意义的戒指盒,又看了眼神色平静的顾平芜,低头笑了一下。
“其实我猜到了你的答案。”
借着她扶住他小臂的手,他顺势起身,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回对面,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确认她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才接着说道:“我承认,是我心急。”
顾平芜了然地抬了抬眉,没吭声。
林冠亨好整以暇地抻平刚刚弄皱的西服前襟,垂下眼。
“我听说周扬为了一个工程接触过你们,所以我心急了。”
顾平芜露出一丝不耐,搁下叉子道:“我吃好了,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起身走了两步,却被他追上来扣住手腕。她顿住脚,回头盯着他的手,他便缓缓放开。
“你知不知道,每次见你,你好像都在试图告诉我一件事,那就是,我没有机会。”
他依然笑着,嘴角的弧度却带些自嘲:“可要命的是,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只要不是他,在你那里都不会有机会。”
“他是哪位?”顾平芜终于回转身,面对面地看着林冠亨,面无表情地问,“那个我做手术差点丢了命也没问过我死活的池以蓝池先生?还是那个分手的时候说对我有责任要做我六哥,但这六年来没关心过我在哪,过得不好不好的池以蓝池先生?”
“他是哪位啊林冠亨?”顾平芜露出一点冰凉的笑意,非常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用很天真的语气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根本不屑我的机会啊?”
“别这样,平芜……”
“我没你想的那么情深不渝。”她努力眨了眨眼,为掩饰泛红的眼眶,所以匆匆低下头说道,“我就是觉得,爱一个人很累,不如爱自己。所以你也别在我这里找机会了。我能做的就到朋友为止,再多一点都不能了。”
顿了顿,她连抬头看林冠亨表情的力气都没有,很疲倦地说:“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我送你——”
“不必,我带了司机。”
她背对着他说完,头也不回拎着包走出餐厅。
林冠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耷拉着肩膀往回走。
餐厅原本静得仿佛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随着他坐回位置的动作,像被谁按了开关一样,开始渐渐骚动起来。
餐厅老板轻手轻脚坐到他对面,脸色复杂地问:“这什么情况?没成?”
林冠亨低着头没吭声,半晌,抬头笑了一下。
“嗯。”
老板着急得直挠头:“这位什么来头,不是说你追了两年了吗?两年都没打动,难不成心是石头做的?”
林冠亨半晌没答,只是慢条斯理整理仪表,是不想再聊下去的姿态。可离开前,到底还是回头和好友说了最后一句话。
“不关她的事。是我太心急了。”
公寓里很冷清。
是普通的两室一厅,因为只有她一个人住,一间被布置成了书房,地上铺着材质矜贵的羊毛地毯,有时候办公晚了就地一滚就那么睡了,好像从前只睡特制床垫的那个顾平芜根本是另一个人。
客厅里没装电视,原因无他,她没时间看,新闻也大都从网络上获取,或者有助理定期整理汇总到她手机里。
以前她无所事事上着学,并不明白池以蓝怎么可以每天都那么忙,总是大半夜才回来。现在懂倒是懂了,却也晚了。
原来当老板真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任何决定的风险都得自己担着。
从前她花钱不心疼,反正爸妈都纵着她,可自从跟着卢湘从家里出来,事无巨细都是母女俩商量着来,她这才知道原来单是要体面地活着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渡过一段比较艰难的时间后,手头虽然和从前一样宽裕了,也本可以恢复到和从前相差无几的生活,她却总是会后怕。想来想去,总想做点什么,却不知该做点什么。
没了家里人的左右,她从s大退学,照自己的喜好申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建筑系,最初的原因也很简单。
她想起池以蓝说过,国内没有能设计板场的好设计师,也没有能造好板场的施工团队。
那时候她的愿望还很单纯,以为自己在不久后的某天一定能够和池以蓝重归于好。
因为相信他心里有她。
可原来没有。
这些年,哪怕透过旁人给过一声问候也好,都没有。
可在茶余饭后,他的很多事她都听说。他终于对自己大哥下手报复,他逼宫老爷子成了启东集团的实际掌权人,他众叛亲离,却终究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果然是头养不熟的狼。”顾平谦有次给她打电话时如是评价。
而她哽住喉咙,无言以对。
她花了很多时间才能渐渐明白,原来池以蓝说的话是对的,他心里太深的沟壑,装着太多的东西,他将每一样都放在了她前面。
他不是不曾对她情深,只到底有限。
对池以蓝而言,即便豁出毕生深情,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不能更多了。
他们之间的问题那么简单,多情却被无情恼,如此罢了。
第二天早上,未及睁眼,她就接到程方原的电话,开门见山地问她一句话:“周扬催我签项目合同,你的意思呢?”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答:“你昨儿不是说你接了吗?”
“只是意向。”程方原道,“如果要考虑到周扬的老板,毕竟要问过……”
“正常干活儿罢了。”
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冷静,也很无所谓,程方原愣了一下,又听那头道:“我没什么,又不是仇人,话说回来,他再怎么样,不还是我六哥?青梅竹马呢,我怕什么?”
程方原笑了一下,欣慰地点点头道:“那就好。”
滑板场工程在十月中正式开启。
池以蓝飞过来时,工地还很静悄悄。
他和周扬进去巡视了一圈,发现里边只有几个工人在搬来搬去像是布置什么,完全没有动工的迹象。
池以蓝诧异道:“不是说今天开工?”
“是。”周扬低眉顺目地答。
“?”池以蓝在原地站着,仔细打量了一遍,“人呢?”
周扬说:“哦,程方原那边的图纸已经交给我们看过了,不错,现在主要是施工的工具,他们说自己制作,还有这个……眼看着入冬了,那边需要搭一个保温棚,做哪块水泥就在哪搭,不然成不了。对了,除此之外啊,咱们这边还得联系场子去订做一批水泥,配方不一样,没法量产,对了,还有那个什么湿喷……”
池以蓝默不作声地看着周扬,直到对方感受到凉意,闭上了嘴。
池boss静了半晌,负手而立,淡淡给出了一个评价。
“这个程方原,说去国外学手艺,是真学了不少东西回来。”
周扬一时分不清这话是褒是贬,识趣地紧闭双唇。
池以蓝回身找门,半晌没从围墙里分辨出哪个是门。
周扬连忙一步蹭过去引路,偏头瞧见老板正低头看着自己雪白板鞋上的灰尘,不禁心里一个哆嗦。
幸而池以蓝尽管心里有点烦,却没到迁怒于人的地步,只想快点从这片乌烟瘴气的工地里出去。
等到了车上,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声图纸发我,就开车走了。
因为偶尔会飞过来出差,狡兔三窟,总归得留下个落脚的地方,他很早就有吩咐周扬在上京置下房产。
百十来平的大平层,家具齐全,定期有人上门打扫,以便他哪怕偶尔过来时也能够马上舒服地入住。
虽与在海市的老巢不能相比,一个人住倒也绰绰有余。
他到家已是黄昏,打开电脑查收邮件,果然看到设计图纸。
翻了翻,最初对程方原“事儿多”的怀疑渐渐消失了。
板场的设计很新颖,不是烂大街的那种图纸。
他看下来,却没来由觉这设计图哪里有些似曾相识。
图纸中,广场区的部分,路沿边缘都是斜的,是很外国的路沿,非常方便豚跳,尤其是初学者。而且整个区域并不是通俗的矩形,这也意味着滑板的线路变得很丰富,连接波浪道的地方也做得极其流畅。
他没有办法不想起多年前那场对话。
——“想做个海市最大的室内板场,专门辟出一块区域,既要路线有趣不流俗,还要道具设置安全,最好是让初学者也能感到放松的。”
——“那得做成户外的那种广场区吧,最好是……有curb(马路沿),国外的那种,边缘是斜的,可以ollie(豚跳)出去。”
彼时,小丫头躺在他怀里亲昵抓着他手臂,畅想板场时说出来的近乎孩子气的话,竟还历历在目。
他下意识去寻找设计师惯常会在图纸上留下的签字或是logo,而后,缓缓僵住动作。
在很难被注意到的角落里,写着一个字迹陌生的、行草体的“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