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裴深。
余鱼被张嬷嬷护在身后, 她一双眼眨也不眨盯着裴深,平日里在她面前懒散温和的少年,这副危险而迷人的模样, 是她初见。
敏然郡主被这种眼神盯着, 寒毛直竖, 脊背几乎渗出冷汗来,她张着嘴, 半个字都说不出,脑袋里一片混沌, 就连想要转身逃跑的力气都没有,被钉在原地,一点点感觉到自己的腿软,惊恐。
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没, 没教谁规矩。”她又不是不要命了, 还敢挑衅他。
旁边的文贤笑意终于消失,她几乎是失态地想要往前走,却在裴深的视线下,半分不得动弹,失魂落魄地攥紧了扇子。
裴深收回视线, 从两个宗室女旁淡然路过,半步没有停留,绕过她们,走到余鱼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小丫头脸色是有些白,眼神也黯然了些,可能受了些欺负。这让他心下恼火。
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子,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不少认出裴深的夫人们,连忙牵着自己家姑娘避让。而大概听说过,裴深和文贤公主一些不实消息的姑娘们,则瞪大了眼,紧张盯着事情的发生。
“满之,你吓到人了。”
紧随在裴深身后急匆匆冲进来的是郡王姜无祁,他一脸头疼地跟上,抬手让手下人先把屏风扶起来,这才有功夫打量铺子里。
这一看,就看见和文贤公主站在一起的敏然郡主。他顿时头大。
“敏儿,你怎么在这?”
这丫头,一直都跟文贤堂妹亲近,经常替文贤背锅,当靶子。
再看看裴深家的那个小丫头,小脸儿比起在酒楼时,瞧着要白了些,没什么血色,八成是让这两个丫头给欺负了。
他为难地瞥了眼裴深。
而裴深看他的那个眼神,着实让姜无祁有些心慌。
敏然郡主看见自己兄长,下意识躲了躲,可是她这么大个人,往哪儿躲都躲不掉,只能苦着脸给姜无祁躬了躬身。
“阿兄。”
“我陪
文贤堂姐出来……买个东西。”
“过来。”
姜无祁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妹妹一眼。
再跟文贤这丫头混在一起,裴深这个疯子,指不定要干出什么事儿来!
敏然僵持着不太敢过去。自己阿兄脾气不好,在外面肯定不能顶撞的,可是她过去了,扔下文贤堂姐一个人,她也于心不忍。
敏然郡主还没有多说什么呢,眼神余光不小心看见裴深一个完全谈不上善意的眼神,完全是动物的直觉让她察觉到危机,几乎是一步冲出去藏在自己阿兄的身后。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铺子里的娘子们不敢管事,夫人姑娘们不敢凑近了看热闹,而裴深低声询问张嬷嬷关于他刚刚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姜无祁提溜着自己的妹妹小声教训。
本该是受万众瞩目的文贤公主,一时间居然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余鱼的对立面,攥着扇子,也摇不起来,面色淡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铺子里的女子们几乎都知道,更心知肚明,这位刚入京城的,楚国公世子的未婚妻,是明显的被公主找茬了。
可公主没有主动出面,甚至没有主动和余鱼说话,全程和余鱼在挑事儿的,是敏然郡主。
这个情况一问就知。
裴深知道,姜无祁也知道了。
尤其是刚刚敏然郡主慌不择口,说出来的那一句话。
铺子里的主事娘子几乎是僵硬地上来屈膝行礼,惶恐地请要请几位贵人入内一叙。
一位公主一位郡主一位郡王,还有一位国公世子,在铺子里明面要是闹开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必,”裴深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随口回绝了,“你们只需要老实说清楚,什么手环,什么珠花。”
“我裴深的……未婚妻,不容任何诬蔑。”
余鱼抬眸看了他一眼。
虽然刚刚信错了人,刚刚的确心里头难受地快要溢出来,可是他来时,余鱼就安心了。
好像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这……”主事娘子哪敢得罪人,支支吾吾
半天,不敢说话。
还是同在铺子里的一位年长些的妇人,明显是长辈的,才慢悠悠抬了抬下巴。
“我来说吧。”
“这位想必就是楚国公府的丁姑娘了吧。小姑娘来看看,底下人捧来的手环给小姑娘过目,说是先前郡主定下的材料,但是还没有要,就退了,换做别的,敏然郡主,我和王妃当年也相识,托大问你一句,是也不是?”
敏然郡主脸皮子都羞红了。
她自己的事,如何不知。
不过是仗着有这么一件事,借口发气罢了。
在自己兄长的注视下,敏然郡主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至于珠花,还是让马三娘子自己说罢。”
马三娘子慌张地左顾右盼,敏然郡主低着头,唯一一个指望的,是文贤公主。
可文贤公主至今目光还落在裴深身上,那副模样,似乎是完全不在意她说了什么。
可是先前明明是得了公主身边的嬷嬷指示,要这般说,来诬蔑那丁姑娘的。
话都说出去了,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现在若是反口,岂不是打她自己的脸。
“珠花,是丁姑娘要的。”如今马三娘子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丁姑娘看上我手中珠花,说是要与我交换。她看上了,我不敢得罪,只好让了。”
裴深冷笑。
“扯谎之前先看看我家小姑娘头上戴的珠花。”
“她能看上你手中的玩意儿?”
随着裴深的话,铺子里的女子们不由自主将目光落到余鱼的发髻上。
她年岁小,梳着双环髻,左右各簪着一朵珠花。
粗看时,只看出珠花色泽光亮,不似寻常珠花。再仔细一看,那珠花内流光溢动,却是最好成色的暖白玉做花蕊,流光玉片磨做贝壳片状,用金丝缠花,坠着一颗透明无色的明珠。
这一朵珠花,比起唐记铺子摆在格柜的大半首饰加起来,还要贵重。
就这样的珠花,她左右各戴一支,还是随意出门来玩时戴着,一想就知道,这珠花对她来说,
并算不上什么。
而马三娘子手中的珠花,则是珍珠串着小玉花,用金线做了花瓣。
若是和别的珠花比,的确是珍宝,可是和余鱼头上的珠花比较,却是完全不值一提。
而这么一细看,不少人眼神都变了。
不是听说,这位丁姑娘,不过是乡下小城出身,家中只是一个小小的商户吗?
怎么戴的起,这般贵重的首饰?
这到底是丁姑娘自家中的分量,还是说,这是楚国公世子给她的分量?
无论是哪一个,都直接代表着,这个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小姑娘,绝不是任人欺凌的小可怜。
马三娘子脸色白了两分,她有些没想到,余鱼居然戴着这么贵重的珠花,和她手中的那朵相比较,简直就是在羞辱她。
她没有勇气去看旁人的脸色,而是哀求地喊了一声。
“公主……”
“马三娘子,”文贤公主似乎才发现她,轻声细语说,“你也不用不好意思,比你还看不懂珠宝价值的大有人在。”
文贤公主轻描淡写地把事情定义成马三娘子不知晓余鱼头上珠花的价值,甚至还悄悄映射,许是余鱼也不知晓自己头上戴着的贵重,反而看上旁人手中的次品。
“只不过你这一出,到底闹得不好看,”文贤公主还一副温和的态度,“人家丁姑娘有人管,你还是道个歉,息事宁人吧。”
余鱼眉头微微皱了皱。
她听着这位公主说话态度很温和,可是不知道为何,听在耳中,总是那么刺耳的。就像是她话里有话,听着让人心里就不舒服。
“不必。”余鱼听着这种话,如鲠在喉,也不想接受马三娘子的道歉。
马三娘子一脸受辱的模样,一看就不是真心实意。这样子道歉,也只是给人添堵。
更何况,她也不想和马三娘子做朋友了。
陌生人,好坏与她无关。
裴深是最先觉出小丫头那藏在话语下两分闷闷不乐地,视线扫过去,在文贤公主身上半分不能停留,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
路人,就那么顺势挪开眼神,落在马三娘子身上。
看清那马三娘子局促又羞愤的表情,裴深眼睛眯了眯。
都是未出阁的女子,他出面有些难办,但是并不代表,他就能不计较。
他可是一个小气的人。
“的确不必,现在道歉,倒是无趣。”
见裴深一笑,旁人也就不说,姜无祁啧了一声,又瞪了眼自己妹妹。
也就是看在她是他妹妹的份上,不然裴满之话中的人,不知道有几个要遭殃的。
听到这话,就连文贤公主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失态地脱口而出:“你竟计较至此?”
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该听到的人都能听见,偏裴深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帮余鱼整理了一下斗篷,侧了侧头。
“看上有什么喜欢的?”
余鱼起初是喜欢手环的,现在闹了这么一出,喜欢也变得不喜欢了。
她不想戴着手环,还要想到今日这乱蓬蓬让人心里闷得慌的一幕。
“没有。”
她这么说,张嬷嬷也自然将手环和珠花都交到娘子手中。
那铺子里的娘子一脸苦涩。
“丁姑娘,这手环格外衬您,要不,再考虑一下?”
“不必。”
裴深瞥了眼那手环的模样,收回视线。
“你们这的东西,看得人没心情。”
“走吧。”
与别人说话时语气截然不同,裴深对余鱼说了两个字,温和的像极了对待珍宝。
就这么随意的两个字,都让他说出了一丝温柔。
文贤公主这一次是彻底失了态,连最基本的表情都难以维持,直勾勾盯着裴深,而裴深,全部的目光都落在余鱼身上,丝毫没给她半分眼神。
敏然郡主目视着他们离去,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她险些,就把阿兄口中绝对招惹不得的裴深,给得罪了。
因为他身边那个娇娇的小姑娘。
唐记首饰铺的经历绝对是不愉快的,回到马车上,余鱼多少还带有一些低闷,瞧上去,今日出来玩耍的那份闲情逸致,
是被破坏的够彻底。
裴深同样跟着心情不好。
今日出来,不过就是哄小丫头高兴的。
没有哄她高兴,还让她遇上这种事。
越想越恼火,索性推开车窗扇,低语吩咐了自己小厮一声。
“不高兴了?”
他回过头来,小丫头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也不算是……”
余鱼微微摇了摇头。
她的确不算是不高兴。就是今日这么见了见人才发现,原来自己仿佛是不受欢迎的。并且,还是被那种气氛排斥在外的。
铺子里那些女子明里暗里的打量,高高在上的文贤公主漫不经心瞥她的轻蔑,敏然郡主拉着她要个说法,还有马三娘子。
原来不是主动示好,就代表着是要和她做朋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等着诬蔑她。
这些让她心里很累。
格格不入。
“刚刚在铺子里一直对我说话的,是敏然郡主,她不喜欢我,是吗?”
初初见面,就把不喜,厌恶直接摆在脸上的,敏然郡主是第一个人。
裴深沉默半天,皱着眉说:“她你不用管,就是个傻的。喜欢不喜欢,她自己又不作数。”
余鱼哦了一声,片刻后,又轻声说:“所以不喜欢我的,是文贤公主吗?”
裴深这一次表情更难看了。
“别把她当回事。”
“她是个疯子。”
裴深从不曾说出口的话,面对小丫头,还是压低了声音告诉她。
“文贤有大病,只要她想要的,人或者物,必须得到,得不到,就会发疯。”
“所以她想得到的,是你吗?”余鱼也跟着小声问。
裴深这一次,神色可见的阴郁。
他吐了口气缓和片刻,抬手落在小丫头的发髻上揉了揉。
“能得到我的,只有你。”
余鱼一愣,眨了眨眼。
她缩了缩脖子,忽地觉着,这个答案和她想得,不太一样。
而且……
这样说,是不是有些,有些奇怪了点。
可是再给余鱼十个胆子,她都张不开嘴问。
相比较小丫头,裴深倒是轻松了点。
“至于旁的人你无需理会。左右是些攀附权贵阿谀奉承之辈。你与她们日后也没有交集,为她们烦心,不值得。”
“可是……”余鱼刚想反驳,裴深的手指落在她腮上戳了戳。
“可是什么可是,跟我出来玩,你还满心烦恼那些人,看不见我坐在你身边?”
余鱼一下子收音了。
她怕裴深还戳她腮。
可裴深就像是玩上瘾了,手指不停在她脸蛋上戳来戳去。
小丫头才十四五,脸蛋上还有些婴儿肥,软软地,戳起来,手感极佳。
裴深快把小丫头脸蛋戳了个红印子,才恋恋不舍收回手。
干咳了声。
想他裴深也不是什么没有自制力的人,怎么就能在这种事情上,毫无自制力呢?
思来想去,只能说,还是小丫头的脸蛋太好戳了。
不怪他。
裴深早早在太星湖定了一艘画舫,船家和仆从们早早在码头候着了,余鱼裹着斗篷下了马车,呆了呆。
这是城边的湖吗?
说是足有一半一半的城池大,也是绰绰有余的。
不单单有湖,湖上还有岛,还种着茂盛的水草,浮在水面,绿茵茵的一片。
早先入京时,居然都没发现呢。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湖。
这片湖叫做太星湖,也是京中最大的湖,平日里许多画舫游船在上摆渡,甚至还有一些花船,常年停留在码头,每日黄昏,驶入湖中游荡。
裴深定下的画舫足三层高,上了码头,余鱼脱下斗篷,跟在裴深的脚后,在甲板转了一圈,栏杆很高,她伏在栏杆上,日光下粼粼的湖面折射着碎碎的星点,偶然间还有鱼在水面下游荡的痕迹。
画舫离开码头,余鱼感觉到微风徐过的清爽,嘴角忍不住勾起,惬意地眯着眼。
而裴深就在她身后,侧眸看着迎着柔软阳光的小姑娘。
她果真是喜欢外界的。
哪怕遇上了
一些不太开心的事情,她在这种时候,也是格外放松。
下次得了空,还得带她出来才是。
“喜欢?”
余鱼迎着风笑眯眯应了:“喜欢!”
这也是她第一次坐船呢!
有些轻微的摇晃,不太舒服。但是也能忍。
她在甲板靠着栏杆欣赏着外面湖光,半天了,裴深怕她吹了风受凉,才撵她回堂厅去。
那儿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应酒水吃食。都是一些他们画舫上独有的小玩意儿。
堂厅很大,四更彩绘立柱,地上铺着色彩明艳的垫子,柔柔软软地。
两张小几,上面盛满了各种美味,由底下人端上来,分别放置在裴深和余鱼跟前。
画舫驶出片刻,船舱下掀开了一层木盖,穿着舞裙的少女们抱着琴鱼贯而出,领头的是个低调的老妇人,领着一串儿少女们走到堂厅,屈膝笑着问候。
“世子安好,姑娘安好。”
“知道世子带着姑娘来松快,小的专程安排了些歌舞,给世子和姑娘解闷儿。”
平日里,裴深都是坐在主位,今日他带着余鱼来,却是让小姑娘坐在他的身侧,不分主次。
那妇人不敢抬头,只领着一帮少女进来。
“他们家养了一帮小娘,跳舞有趣,你看个趣儿。”
裴深低声给余鱼解释。
小娘……
余鱼眨了眨眼,慢腾腾地放下手中筷子。
十来个穿着轻薄舞裙的少女,大体年岁都才十四五,脸上涂脂抹粉,涂着红唇,勾着眼线,嘴角都带有几乎一样的媚笑,齐步而入,盈盈拜倒。
“奴问世子安好,姑娘安好。”
余鱼就这么看着她们。
明明都才年纪不大,老道的笑容和谦卑的姿态,代表着她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
有绿裙少女抚琴,粉裙少女唱曲儿,其余少女们在地垫上赤足翩翩起舞。
少女们舒展着光裸的手臂,纤细腰肢扭动,歌舞中,都是色的臣服。
余鱼看着看着就佩服地瞪圆了眼,看的目不转
睛。
居然,居然还能这么跳?
旁边裴深已经扔下筷子,抬手捂住了小姑娘的眼。
他啧了一声。
“怎么跳这种玩意儿!”
余鱼一愣,抬手想要抓开裴深的手,抬着手犹豫半天,没动。
“你放开我呀。”
她只能小声说。
小姑娘眨了眨眼,睫毛在裴深掌心剐蹭了一下。
裴深手心一颤,僵着没动。
世子这么一说,少女们不敢继续跳下去,慌忙拜倒在地。
“奴等有罪,请世子责罚。”
那老妇人惶恐地解释。
“世子平日里看的……”
“本世子平日里看的是什么歌舞?你想好了在回答。”
裴深不轻不重看了眼那老妇人。老妇人视线飘向被捂着眼的小姑娘,顿悟了。
“世子平日里看的都是极为正经的歌舞,小的心想,不够活泼,想着给世子和姑娘一点惊喜,擅自换了,还请世子和姑娘不要见怪。”
余鱼忍了又忍,眼睛被蒙上的感觉,什么也看不见,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裴深,可是外头那些人说着话时,她还是想听清楚的。犹豫再三,抬手轻轻拨开裴深的手。
本以为裴深用了力气,不容易拨开,没想到她只是指尖轻轻推了推,裴深的手毫无力气,顺着她的力道就撤开了。
看见了。余鱼揉了揉眼睛。
这种歌舞,她也是第一次见。
还以为平日里,裴深出来在温柔乡喝酒,看的都是刚刚那种呢。
原来不是的。
不过说来,刚刚那种歌舞,好像也……蛮有看头的。
就是裴深捂着她的眼,都没有多看几眼呢。
“没错,”裴深一脸正义地说道,“平日里不过是困倦时,偶然看点歌舞,都是穿着得体,正正经经地,从未见过如此轻浮的舞蹈。从未!”
老妇人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
裴深又交代了自己小厮一句,让去转告老妇人,安排的歌舞,必须是正经的。
要给小丫头看的,总得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