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家财(上)
莱阳县是整个江南府最穷的一个县。走到街上若遇到个衣裳齐整,不打补丁的,就已算是家境不错的了。
但最近几日,县民们虽仍然荷包空空,但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因为他们莱阳县最黑心的财主秦泰之七天前归!天!了!
今儿,秦家还正上演着一幕争家财的好戏。
百姓成群结队地去凑热闹。胆儿小的只敢在大门外等消息,胆儿大的直接让人托了,避开家丁,扒拉着墙看。
“到哪儿了?”有人扯着上面的人问,语气焦急。
“才开锣呢!”墙上的人回。
……
墙内,秦家主屋此时大门敞开,可见里面挂满白色帷幔。
一众丫鬟小厮于屋外垂手静默而立,只是用眼神打着机锋。
一个穿着孝服,簪着白花,眼睛红肿的美妇人将一盏茶奉于上座的老者手中。
老者接而不饮,只随手撂在桌上,沉声道:“孙氏,不是老夫等人强人所难。
实是如今生哥还小,身子又弱,撑不起门庭。老秦家偌大家业放于尔等手中,恐怕毁于一旦。”
“嫂嫂,族长也是为了你们孤儿寡母着想。”
旁边客座上的中年男子囫囵着把茶喝了,继续道:“将家财交于族中保管,族中必会对你们母子几人多加照拂的。”
孙氏心中怨愤,亡夫生前对族里也算是照顾颇多。
才去不久,族里如今却已想着夺走他拼搏来的家财,丝毫不顾旧情。
可惜她生性柔顺,心中再多怨恨,也只是捏了帕子,暗自垂泪不应声。
“二叔!我父亲刚走,你们就伙同族里来谋夺我秦家家财,就不怕有人背后戳你们脊梁骨吗?!”
站在一旁的妍姐满脸怒容,母亲能忍,她可忍不了!
“家中长辈在商量大事!哪有你一个小娘子插嘴的地方?”秦佑之把茶杯往桌上一扔,顿时水花四溅!
扔完还不解气,指着妍姐儿,直骂道:“嫂嫂也不好好教养!她不要脸面,我家姐儿还要呢!”
说着竟不知从哪里抄了根棒子,作势要打。
妍姐儿年龄小,全凭意气出声,见状浑身瑟瑟发抖。
孙氏连忙将妍姐儿拉到身后护住,道:“孩子还小,说话难免有不妥之时,好好教养便是,何须动手?”
秦家内宅,一小公子正急冲冲往前院儿赶……
“少爷,您身子刚好,慢着些!”说话的是秦嬷嬷,秦连生的奶母子。
“出府去,把这个交给县令,让他过来。”秦连生将一封信交给秦嬷嬷,嘱咐完便踏进前院院门。
……
“秦小财主出来了!”墙上的人低头向下头拥着的人道。
“秦连生?秦财主那个病秧子儿子?”
“除了他还有谁?”
“不是说前些天落水了吗?就他那破烂身子,竟没死成?”
“有道是祸害遗千年。像他这样的,哪儿那么容易死?”
……
“各位族老好生悠闲,竟有空管我秦家大房的闲事?”秦连生瞥了眼墙上的人,只顿了一刻,便挺直腰杆,跨门而入。
有族老看他走进来,身子单薄,面色苍白,一副命薄相,便不屑地敷衍:“生哥儿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我们与你母亲正在商谈要事,你病没好,还是快快回屋歇息吧。”对方显然没将他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
屋里没人将他看在眼里,只当他还是以前那个软弱脾性。
他们并不知道,落水后,这具身子便换了芯子。此时里面的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秦博士。
“好多了。”秦连生说着,便走上了空着的另一侧主座上,坐下了。
他身板小,坐在的主座上,就体积而言显得有些不合衬。
但是他神色肃然,眼神沉着,瞧着却颇有些气势。
秦族长见他坐下有些讶然,但看着秦连生泰然自若的样子想起了他父亲。
又思量着他已是秦家大房里唯一的男丁,坐这个位置也无不可,遂未开口多说。
其余族老见族长默许秦连生坐了主位,也不敢多问。
“嫂嫂,不是我们逼迫你。生哥儿要进学,研姐儿、娟姐要嫁人,你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经营之道。
将家财托到族里有人看管,你们在家好好享清福有什么不好。”
秦佑之放下棒子,整了整坐姿,摆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好像刚才要打人的不是他。
见秦佑之放下棒子,外面的人都有些惋惜,只叹文戏哪有武戏好看?
“二叔父,进学事大。但是守住父亲辛苦打下的基业乃为子之道,断没有依靠旁人的道理。”
秦连生淡淡的开了口,黑亮的眼睛直视着秦佑之继续道:“即使不进学,我也会守住父亲基业。”
秦佑之没想到一向软弱的侄子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得愣在当场,没了言语。
“生哥儿,慎言!怎可轻言放弃进学。你父亲想必也是希望你课业上多多进益的。”
开口的是一个作书生打扮的男子,这是秦连生的三叔父秦柏之。
此时天已不热,却偏偏持了一把纸扇,展开来扇了扇。
看着秦连生的小个子,说:“况且你年方十二,年纪太小,若强行打理这家业恐怕会让人哄骗了去。”
秦连生端端正正的坐在主座上,回“我课业不精,只会点儿诗词,策论是一窍不通,这我父亲是知道的,但他从不曾强迫于我。
想必我放弃他也会体谅我。
我父亲生前最在乎的就是他创下的这点家业,生为人子,我当然要遵从父亲遗愿,此乃孝道。
并且根据大渝律法,男子十二便可立户,我已经不小了,当得起这个家了!”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中已经带了些凛然。
听到最后,孙氏看着坐在主座上的秦连生有些怔然,不自觉放下了手中拭泪的帕子。
……
“打起来了没?”有人耐不住性子,问。
“快了!看样子老秦家那个棒槌快忍不了了。”墙上的人,看秦佑之脸色青黑,分析到。
“不过,这秦小财主与过去相比,看上去气势上到长了不少。”
“长再多也没用!秦家人丁单薄,只两女一男,秦家主母又立不起来。我看呀,这份家业难保住。”
“管他呢!秦家和老秦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让她们狗咬狗咬死才好!”
“就是!”
……
“你!”屋里,果然,秦佑之闻言,晓得这份家财好言好语恐怕难以拿下了。
再也装不了好叔父的样子,从座位上惊怒而起,讥讽道:“是呀。十二了,就骨头硬了,不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说着竟作势要脱鞋揍人!被一族老拉住。
三叔父柏之看他二哥泼皮的样子皱了眉。理了理自己的衣裳,道:“生哥,我们是体谅你年纪小才来与你母亲相商。
况且是老太太不放心你们孤儿寡母,才让我们请了族老一起想着把你们一家子安置妥当。
那可是你的嫡亲祖母,难道还会害你不成?长者命,你身为后辈理应遵从……”
……
墙上的人将此言一一转诉。下面众说纷纭:
“我大渝向来以孝立国,秦家三房这话倒是还有些道理。”
“那样的话,这钱财岂不是真要给了老秦家那边?”
“那老秦家向来心黑手辣,那些田庄落他们手里,佃农们怕是更没活路咯!”
“落秦小财主手里佃农就能落着好?老话讲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秦连生说是软弱,但有一类人天生面软心狠!秦财主那么狠毒,他儿子必也差不到哪儿去!”
“要我说,这些个财主都一样,没啥好东西!照这形式,落老秦家手里还能落得个孝道名声。”
众人皆赞同。
……
“什么事啊?某也来凑个热闹!”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随后便看见一个穿着深绿色的官服的年轻人走进来。这是新上任的莱阳县县令,孟泽。
“孟县令?”见到来人,众人皆惊,忙起身相迎。
见到孟泽,秦连生倒是心中波澜不惊,她知晓他见信必会赶来的。
孟泽顺势坐上秦族老让出的位置,摆摆手,说:“我不过是路过,你们刚才说那儿了?继续。”
……
墙外众人亲眼见了孟泽进去,议论纷纷:
“不知这孟县令来干什么?也看上了秦家家财?”
“不是说他是清官吗?”
“那是秦家大房请来帮忙的?”
“浑说!孟县令才不会偏帮那黑心地主老财家的。”
“那是为何?”
“许真是路过?再看看吧。”
……
主院众人当然不可能相信堂堂县令真的是顺路来听个闲话的,谁也不敢先开口。
只是大眼瞪小眼看着丫鬟给孟泽上好了茶又离开。
“刚才是三叔父说到我的亲奶奶要让我们把我父亲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送给他们。”对古代官员没啥敬畏之心的秦连生率先打破沉默。
“哦?”孟泽挑眉,抬头探寻着众人,秦连生贴心的指出了秦柏之的位置。
孟泽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秦柏之:“根据大渝律,谋夺他人家财者,杖五十,徙千里。看样子,你还是个书生,你不晓得这项律法?”
秦柏之脸色一白,忙说:“我刚才不是这个意思?”
“那三叔父是什么意思?刚才你们没打出我奶奶的名义让我们交出家财?”
“什么送?是暂托!而且我可没让你交给我们,是让你交给族里。”
在场族老闻言,个个脸上姹紫嫣红,连脸上的褶子都抖动了起来。
秦连生追问秦柏之,眼神却直视秦族长:“那族里又打算交给谁打理?”
“当……当然是族老们打理……”秦柏之说这话时明显底气不足。
“你胡说,明明说好是交给你们秦家二房三方打理!”族老们见势不妙,纷纷否认。
外面的人见状,评论道:
“谁不知他老秦家打得什么鬼主意,还推给族里,不晓得蒙谁?”
有人撇嘴:“这是把人家孟大人当傻子呢!”
……
秦佑之面色通红,他向来是个拎不清的,跳出来大声斥责:“小子,莫不识抬举。
家财交出来是你奶奶的意思,长者命,不可违!小心我们去县衙里告你不敬尊长!”
“要诉?本官在这儿,递个状纸来即可。”孟泽正悠闲得摸着杯子上的纹路,见有人似乎忽视了他的存在,便凉凉地开口。
秦连生神色未变,道:“二叔要诉?要知道我们大房早已从老秦家分了出来,且我秦家尚有男丁,哪怕是祖母也管不到这来!”
秦佑之嗤笑:“小子,休要胡说!我们可没有分家。这家财合该有我们的一份!”他刚刚可是听了三弟的言语,必须咬死这一点。
讥笑着继续道:“分家可要分家文书的,你拿得出来吗?”他可知道那文书早已化了灰!
……
墙外众人见戏已演到这里,议论纷纷:
“我记得他们不是分家了吗?全县都知道这事儿。”
“知道又怎样?凭证呢?有文书吗?官府可只认红契文书!年前县衙可刚着了大火,一应文书尽数焚毁。”
要说坐镇莱阳县几十年的上一任县令,也算是敛财的一个奇人了。
为了多贪点油墨钱,一应红契只做一份,只存在县衙,还美名其曰:是为了避免劳民伤财。
“那这小财主可惨了,不敬尊长可是大罪!到时候这秦小财主不仅要没了家财,还要挨板子!
老秦家也这够不要脸的!分了的家还能否认。想谋了家财不说,还要给那小财主栽个罪名!”
“这两家半斤八两吧。不过,看这小财主那小身板,怕要不了两下就要一命呜呼咯。”
“那不是!”许是秦老财主死了,众人没了顾忌,竟大声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