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袖乾坤(一)
步竫舟趴在床上,腰部及以下满是血污。
白鸣风利落地为步竫舟剪开血衣,仔仔细细清理伤口并且上药。
作为专业的行刑人,二人的确是手下留情了。
板子落下的声音听着渗人,实则虚之,否则五十廷杖早已接近骨断腰折。
六婶年纪大了,越来越看不得亲近之人受罪。
前有宁君哲死而复生,后有步竫舟飞来横祸。
此时此刻,她对这位皇帝陛下的怨念,比奈何桥下忘川河中,那些不愿投胎转世的鬼还深。
“都说伴君如伴虎……当初王爷要是探完病就回蔚景该多好,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了……”
步竫舟见六婶控制不住眼泪一汪一汪地流,不以为然地无力勾唇。
话也不是如此说,若是当时便回了蔚景,只怕阿哲也没命活到现在了。
且他如今还能仗着从龙之功免去一死,若是没有,只怕远在蔚景也未必有安生日子过。
“不放人就不放人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冤枉人呢?!这好好的人要是打残了,往后可怎么办啊……”
六婶又一想到不过就是为离开京都这么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而招来杀身之祸,更是不能理解得又气又恨。
宁君哲跪坐在床前,双手牢牢握住步竫舟垂在床外的手掌。
那宽厚的掌中充满湿滑的汗液,随着白鸣风的诊治源源不断往外冒。
他知道步竫舟疼得厉害,可步竫舟只是轻轻皱眉,清冷苍白的面孔毫无痛色,眼底唯有心疼。
“阿哲,别哭。”
步竫舟轻声安慰,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视线却越过众人,落在门扉外的侍卫身上。
最终欲言又止,朝宁君哲露出一丝惨白的笑意,眸光幽深,意味深长。
宁君哲见状,皱眉微愣后有所领会。
这才细细回想方才的细枝末节,又看向同样讳莫如深的白鸣风,幡然醒悟。
他蓦然一笑,只是这笑伴随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显得不是特别好看。
步竫舟见宁君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总算安心闭眼睡去。
六婶一番言论后,看步竫舟和白鸣风皆露出一副不可言说的高深表情。
下意识当真以为步竫舟的身体落下残疾,在某些方面力不从心。
一脸为难地三番四次张嘴想问白鸣风,都碍于宁君哲在场问不出口。
深深长叹后,最终暗自抹泪转身离开卧房。
她还是看看能做个什么补汤,先让王爷把伤养好吧。
现如今明王府就是一个受人看管的牢笼,伤口处理完,宁君哲问白鸣风是否要回鸣风院。
言下之意还是让他能避则避,以免徒受牵连。
白鸣风慢悠悠净手,挑眉不以为然。
“医者仁心,自然是哪里需要往哪儿去。
我如今所有家当皆在王府后院儿,若要回去,外面的侍卫我是驱遣不动的,还是待在这儿吧!”
语罢,他收拾好医药箱,脚步沉重兀自往客房走。
月落星稀,步竫舟悠悠转醒。
以往王府上下一到黄昏便会点灯,今夜唯有卧房与客房外的长廊处蜿蜒起两条灯龙。
众带刀侍卫兢兢业业立在王府各个角落,尽忠职守。
昏黑夜幕中,只隐约可见一道道黑影如松挺立。
宁君哲趴在床沿边儿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六婶坐在小轩窗的矮榻上,单手撑着脑袋也时不时点头打着瞌睡。
步竫舟趴着,瞧不见斜后方的六婶,只低声轻唤宁君哲:“阿哲?”
宁君哲睡得不甚安稳,现实经历的一切在梦中犹如幻灯片般一帧帧放映,难受窒息。
他正梦魇,忽听有人唤自己,身子一颤,陡然睁眼。
屋内昏黄的光线令他一瞬恍然。
啊,已经入夜了。
宁君哲抬头看向男人,欣喜道:“王爷你醒了。”
步竫舟是被硬生生疼醒的,光洁的额头上此刻布满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他淡声道:“阿哲,夜深了,去书房睡吧。”
宁君哲听他音色沙哑,没有接他的话茬。
撑着床起身的一刹那,峰眉紧皱。
跪坐得太久,腿麻了,陡然大动,皮肉里仿佛快速窜过一阵电流。
他顿了几秒,忍着酥酥麻麻的强烈不适,姿势别扭地一步一步往四方桌挪。
行动间,沉睡的六婶听见动静后一瞬清醒,快速扫了眼两人,立马起身走到四方桌前倒水。
“这孩子,醒了也不知道吱声。”
宁君哲刚才一着急,压根儿没看见六婶。
他在床沿边坐下,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喂步竫舟慢慢喝下,这才将茶杯递回去,轻轻捶腿,一点点唤起知觉。
六婶放下茶杯,瞧着虚弱的步竫舟,眼圈一红,转身往外走。
“王爷睡了一天,这会儿应该饿了吧?老婆子给你和君君做点儿吃的去。”
老人家跟着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精神不济,哪里还能让人熬夜操劳。
步竫舟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柔软的语气里尽是宽慰:“不用,六婶,你赶紧去歇着吧。”
六婶瞧着宁君哲,见他亦是如此神色,这才抹着眼泪退出去关上门。
宁君哲捶了会儿腿,终于恢复大部分知觉。
他自顾自脱了鞋袜上床,小心翼翼绕过步竫舟在里侧靠坐下来:“王爷自己说的,夫妻没有分床睡的道理。”
说着,他伸手用衣袖揩去男人额头上的汗珠,从怀里掏出一颗白色药丸喂进男人嘴里。
“这是白院史特意配制的药丸,含在嘴里,一会儿就不疼了。”
宁君哲很少说情话,虽然说的是步竫舟的原话,可主动从他嘴里复述出来,意义却大不相同。
药丸入嘴,冰冰凉凉的冷意从口腔一路往五脏六腑蔓延。
步竫舟轻叹一声,手指微动熄了烛火。
宁君哲主动靠过来,亲了亲男人的面颊,喃喃问:“王爷,明日是不是还有大事发生?”
白鸣风白日里那一句一语双关的话,让他不安。
步竫舟温凉的指尖抚过宁君哲轻皱的眉宇,淡声问:“阿哲,你从前最怕不安与危险,今时今日,你怕吗?”
宁君哲闭眼,不假思索回:“从前我没有依靠,所以害怕,现在有王爷了,所以不怕。”
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便抵千万句甜言蜜语。
沾了床,浓浓的疲惫席卷。
他再度吻了吻男人微凉的薄唇,在一室静谧中,沉沉入睡。
翌日一早,明王府大门被人推开。
四名体格健硕的侍卫抬着一副薄棺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