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下)
“为上位者,赏罚严明执法无情,这些,还需要朕亲自教你吗?”刘彻向前迈了一步,语气虽然严厉,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却只有关怀。
陛下这次出来恐怕不是为了自己散心,而是为了帮他散心,所以才没有带太多人。这份培养爱护的心意,卫青领会到了,心头发暖,脸颊微红。
“臣明白。”卫青略微思索一下,认真地回答道:“臣仔细想过,刑罚的目的,不在于杀生,而在于鉴戒。倘若一时心软,饶恕了一人,日后却引来更多效仿的后人,贻害更广。臣不忍见属下兄弟丧命,就更应该严格约束军纪,杀一人警万人,方是大道大仁。”
刘彻留意过卫青在张淮一事上的处理,的确没有半点差错,卫青和刘彻坦白的这番话也没有问题,看得出他并没有在此事上纠结过多,这样刘彻就更加不明白了,“那你故意躲着朕做什么?”
“臣没……”刘彻一个眼神瞪过来,卫青马上把后面掩饰的话咽了下去,“陛下,时候不早了,您先安歇吧。”
“你有事瞒着朕。”刘彻笃定道。
卫青苦笑,“陛下,臣的一点私事,请您让臣自己处理就好。”
刘彻满脸狐疑,不过卫青既然不肯说,他也不好强逼,只能挥挥手,让卫青回去休息。
卫青顺着回廊走向自己的房间,他的住处距离刘彻的宫室并不远,分为两间,一间供他休息,一间睡的是去病和负责照顾去病的伍僮。刚刚走近住所,卫青就看到前面快速闪过一个人影,进入了去病的房间。
去病房间的门开着,想是都还没睡。卫青眉峰紧锁,放轻脚步,悄悄靠近房门。
“伍僮,卫大夫有事叫你过去一趟。”刚刚进去的人说道。
霍小公子刚把双脚从水盆里抬出来,伍僮转头看了来人一眼,背过身去继续用布巾为小公子擦脚,“没空。”
“是急事。”来人表情焦急。
然而伍僮还是不紧不慢地做着手上的活计,“家主吩咐,我现在只需要照看好小公子,其他诸事,一概不需我做。”
霍小公子抬起黑黝黝的眸子看了看来人,撇了一下嘴角,冷淡淡道:“你在撒谎。”来人刚想发怒,霍小公子又对着门口补充了一句,“对吧,舅舅?”
“对,去病真聪明。”卫青手握长剑,嘴角扬了扬,是个微笑,但是熟悉他的人可以看出,笑容里没有温度,卫青明显已经发怒。
眼睛盯着无故闯进去病房间的家伙,卫青歪头示意了一下外面,“我们换个地方聊?”
对方看到卫青同样双眼冒火,既然已经被撞破,对方也不再隐藏,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凭什么要到外面?你心虚了?”
卫青好笑,“我是为你好,张陀,难道你要在宫里和我这个建章监动手吗?”张陀,张淮的亲弟弟,和张淮一起在建章担任骑郎,这次私下请求参与狩猎的人就是他。
五柞宫中都是卫青的人,张陀在这里和卫青动手无异于自寻死路。张陀冷笑两声,故作轻蔑地激将卫青,“装什么好心,你有胆子随我到外面去?”
卫青不愿意浪费口舌,只做了一个让他引路的动作,“请。”
“好!算你有种!”张陀转身就往外走。
“不用声张,你们先睡吧,我一会就回来。”卫青和伍僮叮嘱了一句,然后毫不犹豫地跟上张陀的脚步。伍僮不由得无奈摇头,他家小大人,也是血气方刚啊!
张陀在前面带路,径直出了五柞宫,走向茫茫山野。今夜有云,半圆的月亮时不时地被遮挡在云层后面,四野无光,土路崎岖不平,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再也望不见五柞宫的灯火,张陀才在一个小山坡下停住。
“不得不说,你还真的挺有胆量,张陀佩服。”
卫青的火气被夜风一吹,消散了不少。他本不介意张陀因为张淮的事情而产生对他的敌视,但是张陀今天竟然胆敢把主意打到他外甥的身上,虽然伍僮没有上当让去病出现意外,卫青也是无法容忍。
“你兄长的事,我很抱歉。”张淮丧命是因为他本身禁不住诱惑,从而自寻了苦果,可是若不是曼儿的故意诱导,张淮也不会落得这个憋屈的下场,而曼儿的出现,却是因卫青而起……自从张淮死后,张陀对自己极力隐藏却还是忍不住暴露出的仇视,让卫青知道,这场阴谋的精彩部分还远远没有到来。张家兄弟感情深厚,而张陀的性格又是睚眦必报,张淮一死,再让人在张陀耳边鼓动几句,张陀必然要为兄报仇。
卫青倘若因为张陀的报复而死,明明白白的前有因后有果,大家都不会察觉出有什么问题。而且就算有人往上追查,曼儿也已早死,根本追查不到曼儿背后之人身上。
曼儿临死前的一点暗示,足够卫青想明白其中的牵连,卫青也在姐姐那里探听出来曼儿是谁派到兰林宫的,可是即便知道了是谁的谋划,卫青在这件事上,还是选择了隐忍。之前面对大长公主的苦苦相逼,他可以一身轻松毫无顾虑地顶回去,那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而且当时刘彻于他而言不过是平阳公主口中的有为君主,不过是他只见过一面的醉酒之后莫名其妙小心眼还很暴躁的年轻天子,但是现在——那是陛下的奶奶,卫青总不好再让刘彻为难。
卫青只想把这件事安安稳稳地自己扛下来,暂时躲着刘彻,等事情处理完后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张陀在张淮死后就以为兄长守丧之名请假回家,消失了踪迹,卫青暗地里找了两个月都没有找到,他倒是不怕张陀刺杀他,他只是不想张陀再犯错赔上一条性命。
可惜张陀似乎不这么以为,他如今突然出现,还请求随侍陛下狩猎,卫青明知道他的心思,却抱着能够寻找机会化解矛盾的愿望,同意了张陀的请求。
“只有抱歉吗?”张陀冷森森地笑道,“不如让我弄死你家的那个姓霍的小畜生,我就替我家兄长和嫂子原谅你怎么样?”
卫青的脸色再次冷了下来,“张陀,你别太过分。”
“过分?以命抵命,过分吗?还是说,你觉得我骂他小畜生是过分?卫青,你别以为你现在靠着陛下的提携做了建章监,大家就忘了你是什么出身,两年多前,你他娘还只能在建章喂马呢!你和那个姓霍的,都他娘的是奴隶生的野种!”
一个家奴生的父亲不要的野种,如今倒在他们出身良家的人身上作威作福起来了,张陀不服!
“我知道忘不了,”卫青一笑,“就算是有朝一日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建了功,立了业,肯定还是会有人对我的出身念念不忘。但是那与我无关。我卫青只求问心无愧。”
“我今日给你一个机会,你如果能够打得过我,就在这里杀了我;如果打不过我,我放你走,你也别再找我寻仇。如何,敢赌吗?”卫青坦荡荡地问道。
“一言为定!”张陀大吼一声,抬手抽出自己的佩刀,借着助跑的威势对着卫青从上而下猛然劈下,势猛刀狠,恨不得一刀将卫青劈为两半。
卫青灵活地躲过刀锋,以自己的长剑相对。他没有张陀年长,力气也不如张陀大,但是性格沉稳,身体敏捷,而张陀求胜心切,急躁冒进,左一刀右一刀地乱砍,还没有砍到卫青,自己先累得气喘吁吁。
卫青无意伤人,只想让张陀败退,不再傻傻地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于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到张陀疲累之后精神松懈,才看准机会用剑柄在张陀后腰上重重敲了一下。张陀当时疼得跪倒在地,扶着腰直不起身。
“你输了。”卫青心中重石落地,暗暗松了一口气,走过去俯身想要搀起张陀,然而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对方的衣服,耳边突然听到箭矢破空之声。心中一紧,卫青再顾不得其他,侧身就地一个翻滚,堪堪躲过暗箭。
与此同时,山坡之上传来爽朗的大笑之声,很快的,从山头左右冒出来数十个弯弓搭箭的陌生猛士,所有人的箭头一致指向卫青。
“哈哈哈,你们看到没有,这个小美人打架竟然比我还卑鄙。”山坡上吊儿郎当地走下来一名壮汉。
卫青为某个称呼沉默了一下,一手拄着剑,半跪在地上眯起眼睛打量来人,“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在下张次公,张淮是我族弟。”
大意了。卫青暗自懊悔自己轻敌,只能试图跟他们讲道理,“刚刚张陀已经跟我打赌,他输了就不再找我报仇,你们张家人难道要违背承诺吗?”
张次公摇头,“信守承诺那是君子做的事,在下是匪,不管那些。”
“巧了,恃强凌弱也正是朕喜欢的,你要跟朕比比谁更无耻吗?”远处有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