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屈辱
持续了一上午的雪终于停了，江怀立在桐壶馆廊下将身上的冬衣领口往上拉了一下仍然觉得冷，陈平交叠着手倚在廊柱上和江怀眼神交汇一下。
不远处站在雪地里的人仰头望着天空，身上的云锦深衣上挂着一层薄雪，右手握着的剑柄还温热。地上零落着旁边青松的枝桠和石子。
“欸，这是怎么回事？主人今日似乎和平常不一样？陈平，早朝时发生了什么事么？”江怀咂咂舌道。
陈平皱眉，“有大事发生了，你一会儿小心说话。”言下之意，让江怀这个贫舌别说话。
今日早朝圣旨，让长平候曾孙女萦阳县君为五皇子李潼皇子妃，简充仪进了乾坤殿又很快退了出来。这对裴衍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先前他笃定李潼没有胆量以沈姑娘为正妃，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可笑。
长平候的曾孙女在九岁时就早夭亡了，宫里的旨意就是无法抗拒的恩典，凭空编出来的身份木已成舟，长平候一族接到了诏命手谕进宫来谢恩，这是自皇子成年后多年未有的盛大喜事，预备大婚的皇命已晓谕大綦。
“命九城司加急操练，半月后赶赴西域疆场驰援。”裴衍甩下剑，对廊前的陈平和江怀说道。
陈平和江怀回神，拱手领命道是。
裴衍翻身上马出了桐壶馆。
皇子赐婚的消息一至李潼全府沸腾，苍翠亭中，方才还拿着剪子修剪盆中一株矮松的暮云早已失了魂，剪子“咔”地一声掉落在青石板的地上，她整个人愣坐在亭中的石凳，不敢相信府邸管事的回禀。
为何宫里会突然赐婚她嫁给李潼，而自己从司衣的身份一下子变成了自己听都不曾听过的什么长平候的曾孙女。她想立刻找李潼问个清楚，管事回禀他还在皇宫未回府。
旁边的侍女面面相觑，全府上下都无不知道他们五皇子殿下对这位姑娘不一般，对于赐婚的旨意震惊之余都满是羡慕，又唏嘘她原来是长平候的曾孙女。可为何她会如何一副惊吓的模样？
她们看着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那个女子猛的站了起来，她的长袖还带倒了那盆绿松。
“姑娘没事吧？可有伤着？”侍女慌张上前查看她是否受伤。
暮云脚步虚浮，推开了侍女，“你们去让管事备车，我……我要去见你们五皇子殿下。”
“殿下进宫去了，随从传话来午后就会回府，让奴婢们好生伺候县君。”
她苦笑，这称呼改的真快，不过一日她们就从“沈姑娘”改口称她作“县君”。
“不，我现在就要见他，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侍女上前将她拦住，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只觉得冰冷，又是安慰又是劝阻。
暮云觉得自己此时就是一条在砧板上的鱼，害怕地扑腾着鳞片，而她们就是在做宰鱼准备动作的人。
“放开！你们是要将我绑起来么？”暮云甩开了拉扯着自己衣袖阻止她离开的侍女，怒声喝道。
侍女跪地，纷纷答道不敢，祈求她恕罪。
她径直走出苍翠亭，往府邸的门口方向走去。下人们不敢阻拦门口的门卫上前行礼，又不敢直接阻拦。
“去备一辆车来。”暮云停住脚步，吩咐他们道。
“县君这是要去哪？小的也好去准备准备。”门卫面面相觑转头问道。
“怎么？我现在是人质不成？休要多言，快去准备。”她忍着怒气道。
“小的不敢，小的这就去准备。”
两个门卫不敢违抗，就要跑去准备车马。
“县君要到何处去？雪天路滑，县君若有事奴才如何向殿下交代？”管事跑了过来，向她行礼道。又吩咐那两个门卫先退下。
“管事，我要去找你们殿下，怎么？你们殿下有吩咐让我寸步不得出府么？”她怒极反笑，这算什么？她才逃出一个牢笼如今又不知不觉地进了一个新的牢笼？当真是可笑。
管事退后一步，拱手道，“县君息怒，殿下天未大亮就进宫上朝去了，且殿下有命府中上下要对县君好生伺候着，县君要用车马小的即刻让人去准备，只是，殿下若是问起了您去了何处，小的可怎么交代？”
暮云不愿意为难他人，横竖这些人都是当差的。但她现在不可能留在府中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你们殿下若是问起，就说我去城中茶馆会友去了，有事我自担着，与你们不相干。还有，我不是什么县君。”
门卫很快就牵扯车马过来，暮云跻身进了拿车，管事又唤来随从骑马在后面跟着。
“骑快些，去裴大人的府邸。”暮云咬咬牙道。
她先前害怕裴衍找到自己后会生气地把她关了起来，现在真是悔之晚矣，这些人名为保护她，实则都另有所图，无论是李愔还是裴衍，都无视于她的意愿。
她生气又悔恨地朝车厢挥了一圈，车厢的木板发出闷声，驾车的随从被唬了一跳，转头问她，“县君，可没事吧？”
她忍着犯疼的拳头，一下子就泄了气。心想若是裴衍生气不愿见她会如何？这时候还不如一走了之好了，她苦笑，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是多么可笑。
只怕还未出城，她就被逮住了。这个坑爹的世道。
马车很快就到了裴衍的府邸，她算了算这会子应该也下朝了。但她却犹豫要不要下车。
随从朝后车厢看了一眼，见车厢里安静了下来正要出言问，只见暮云腾地一声跳下了马车。
裴府还是那个裴府，暮云踌躇在门前，那个老管事走了出来，一见是她有些惊讶，连忙请她入府。
“管伯，你们裴大人可在？”暮云道。
老管事面露难色，“姑娘莫急，小的这就去递贴回禀。”
下人捧了茶上来，她看着氤氲的热气觉得焦躁。李潼和裴衍亲近，自己来裴府的消息传回去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的不安并非是对李潼，而是对裴衍。
他会生气么？然后么？暮云心里泛起了酸楚。
“姑娘，老朽本不该多言，裴大人找了姑娘已多日每次来府都是自己一人在亭中喝闷酒，姑娘这数日是去了何处？”老管事忍不住问道。
老管事眼尖方才见她所乘的车马像是五皇子殿下府邸中的，这段时日他们大人又闷又急想来也有缘故。
暮云不知从何说起，“管伯，裴衍他……。”
她猛的住口，只见裴衍一席深衣连外袍都未批就快步进了府，朝她们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来。
一个多月未见，暮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想象一下接下来自己会低声下气地向他求助就不由地心虚起来。
“听说你来见我。”裴衍强忍着将面前这人碾碎又想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桐壶馆中一个月的光景，他都是在她熟睡后回馆偷偷见的，自然让那两个侍女保密了。
裴衍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曾利用她去鼓动李潼夺储的做法在如今后果面前是多么愚蠢，他是善于谋划之人此时却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在为舍弃他而投靠李潼的做法后悔吧。
暮云听见这冷冷地话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是啊，要不是她突然去找李潼求助，又有意无意给了李潼自以为的希望才不至于惹出这种事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嗫嚅道，“宫里赐婚的事你也知晓了吧，我……我是来……”，后面的话她不知该如何说了。
“你是想说你不想嫁给李潼，想让我帮你是不是？”裴衍道。
还未待暮云回答，他嗤笑了一声，“怎么？先前从我身边逃离，现在需要求助了才想起我来，我是神？是佛？有这样的本事能违抗圣意？”
暮云倒吸了一口气，她听见这话屈辱感取代了先前的愧疚，她方才还在懊悔自己太蠢，现在才发现自己才是真的蠢。
说要了断关系的人是自己，现在又死皮赖脸地求助的也是自己。
圣意？去他的圣意。所以说，她才讨厌留在这里。
她扬起头苦笑，“我是害怕你又把我关起来所以才不敢来见你，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你说我无耻利用你也没错，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可以将一个人的生杀自由都掌握在手中，所以我想离开这里。做不到的事就退而求其次我不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事。”
“退而求其次？你能逃出京城回去你那个时代？”裴衍阴森的目光下，试图理解她所说的退而求其次是如何实施。
“你让我见裴庆，他会帮我。”暮云抿着唇道。
“你不会见到他。”
“为什么？你……你杀了他？”暮云惊骇不已。
裴衍挑眉，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可笑。
“我……我不能嫁给李潼。”暮云忍着眼泪示弱道。
裴衍看着她紧抿着颤抖的嘴唇，忍着就要夺眶而出来的泪水悲戚又忍着屈辱的样子。
屈辱？向他求助是一件屈辱的事么？裴衍因这个想法强行将盛怒咽下。
“为何？”裴衍言不由衷地问道，心想只要她开口认错，自己就会帮她。
暮云猛的抬眸，错愕他这样问自己，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居然问为什么？她怀疑过很多东西，唯独喜欢裴衍这件事不曾怀疑过，她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此生回不去现代，和裴衍在一起自己是愿意的。
她咬着下唇，知道裴衍想听自己亲口说出那个答案。但她此时被那不知轻重的自尊压抑着，若是就此向他低头就要对他言听计从。
“因为我不爱他，所以我不能嫁给他。”暮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