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原乔乔七岁,站在家门口,看着她父母打架。
撕衣服,扯头发。
从屋里打到屋外。
从房檐下打到院子里。她爸穿的皮夹克,被硬生生撕烂,鞋子飞了出去。
她妈披头散发,像个疯子,橡皮筋都甩掉了,衣服上全是灰,是在墙上蹭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一幕,让人恐惧之余,又有点莫名,摸不着头脑。
原乔乔觉得他们不像人,像两条狗,在互咬,咬的空气中全是狗吠和狗毛。
“老子要跟你离婚!”
“离就离!”
原乔乔厌恶任何与人发生冲突争执的时刻。每当陷入那样的情境时她总会感到心跳加速,浑身发热,血涌上脸,嘴唇和手脚也会不自禁的哆嗦。她其实心里并不畏惧,但身体就是会有本能的反应,使她完全无力张口,以至于回回在与他人的争锋中落败。
争执殴斗的画面,总会让她觉得十分难堪、尴尬、不体面。她厌恶任何看起来羞耻、不体面的事情,就像她的父母在家中,当着女儿的面互相殴打一样。她告诉自己,此生绝对不要陷入这样的荒唐,因为这种事,在他人看来,真就仿佛笑柄。
但就是没有办法,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会陷入各种不体面。
包丽丽,覃越。
她要去撕烂他们嘴,要狠狠地给他们一耳光。
然而事实是,只要周围人的目光一投上来,她就会止不住地颤抖,心跳加速,失去言语的能力。
人一疯起来,就丑态百出。
这是原乔乔在多年后,刚进入青春期时得出的结论。而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让人发疯,一个是穷,另一个就是感情。人在受穷,或者感情受了伤害的时候最容易神神叨叨、歇斯底里。而神神叨叨和歇斯底里又是最可笑、最难看的。
就像她母亲。
原乔乔时常觉得她母亲的心理已经不正常。她整天盯着父亲的一言一行,父亲晚回家一刻,或者跟别的女人摸摸打打,开了个玩笑,母亲就会警铃大作。半夜,父亲起夜,要出去撒尿,她母亲就立刻警醒,怀疑他有什么不轨的动机。父亲撒尿几分钟没回来,母亲就露出狐疑的神色,并使唤原乔乔:“去看你爸爸做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半夜跑到别人家里去了。”一旦起了疑心,就开始不断地盘问、纠缠,像审问犯人一样。
父亲总是有理由。
“抽烟去了。”
“看打牌去了。”
母亲对这样的理由,自然是不满意。
然后,父亲就会发脾气,然后就是无止境的争吵。十几年了,翻来覆去。
原乔乔从识字开始,就厌恶了这样的情景。
她觉得母亲可怜,但也十分可厌。
她告诉自己,永远不要成为像她母亲这样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变成神经病。如何不成为像母亲这样的女人,她的方法就是,永远不要把任何男人当回事。你不在乎他爱不爱你,你就不会难受,你一旦在乎他,那就只能被他折磨了。
至于父亲,他半夜不回家,到底是去别人家里打牌了呢,还是偷偷跑出去抽烟了呢,或者又是去跟别的女人厮混了呢?原乔乔觉得,去探究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件恶心的事。女人一旦落到这个地步,对男人的任何一个举动无比上心、牵肠挂肚,就不可避免的,看起来很可怜了。
直到许研敏在二十岁那年,遇到十八岁的原乔乔,却始终看不透她的心思。她异常温顺,温顺到让人无所适从。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吃饭的时候,乖乖地坐在那里,背打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许研敏问什么,她回答什么,却很少主动提起话题。说话轻声细语,梨涡浅笑:“嗯。”“好。”没有脾气,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质疑,也不反对。她像一朵无枝无叶的百合花,晶莹、柔弱、单薄而易碎,毫无自保之力。她几乎没有原则,看起来像是个毫无底线的人,是可以被任意对待、放肆蹂躏的。许研敏不论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许研敏一步步试探着她的底线,他抱她、吻她,她都不拒绝。
她太百依百顺了,很容易激起他的掌控欲,像个无底洞一样把他拉下去,让他变得贪婪、无法停止。然而分开之后,她就像一滴水,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她在一起拥抱过。
人是真的会变吗?还是变化的只是表象,骨子里的性情,无可改变呢?
原乔乔她母亲常说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
这话是骂父亲的。但原乔乔常觉得这话是在骂自己。她背靠着墙角站着,小小的身子,藏在两堵墙交夹的阴影里,用畏惧生冷的目光,看着她的父母。
父亲不管不顾地离家出走,母亲生气地走过来,使劲搡了她一下:
“你是个哑巴吗?”
母亲说:“父母吵架,你也不知道劝一下。你爸爸跑了,你不去把他拦住。你姐姐还知道哭,抱着你爸的腿不放,你连哭都不知道哭一下。”
“成天也不说话。”
母亲不满地念叨着:“站在那动也不动,像个鬼似的。下次你爸再跑了,你就上去,抱着他腿使劲哭,不许他走,知道吗?别跟个木头一样看着。”
原乔乔低着小脑袋瓜儿,小声说:“哦。”
依然如故。
母亲并不总是这样的。
她经常也会笑,让原乔乔坐在板凳上,给她扎辫子。
早上起床的时候,给她梳头、穿衣裳,给她煮早饭。锅里有什么好吃的,便先夹一块,喂到她嘴里。母亲舍不得吃肉,杀一只鸡,把最好吃的鸡腿留给原乔乔,而她自己一口都不吃。
“我不爱吃这个。”
她总是说:“鸡肉柴死了,有什么好吃的。”
当家里人都不吃的时候,她才吃剩下的。
她就是个拧巴的人。嘴太硬,心又太软。
她在纳鞋底的时候,原乔乔会爬上她的膝盖,抱着她的脖子:
“妈妈。”
“你不要为爸爸伤心。”
她捧着母亲的脸:“我长大以后会好好孝顺你的。”
“我以后长大会赚很多的钱。只给你,不给爸爸。”
“得了吧。”
母亲却冷漠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指望的上你。”
“还是要生儿子好。”
母亲感叹说:“生两个女儿有什么用,长大就是别人家的了。”
父亲却很少发表这样的遗憾。父亲除了跟母亲打架的时候,平常都是笑嘻嘻的,也不发火,也从来不打孩子。他就只是游手好闲,像个孩子一样的贪玩,偶尔回到家里,看到原乔乔,便抱起她,举个高高,拿自己胡子拉碴的脸使劲在她小脸上蹭。原乔乔不喜欢爸爸,觉得他很自私。但爸爸相处起来比妈妈更舒服,他总是心情很好,快乐无边。这就是自私的好处。
母亲说原乔乔:“性格一点都不像我。”
母亲是风风火火的,原乔乔是冷冰冰的。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和她母亲,患了截然相反的两种病。
覃越喜欢嘉淇。
这是全班同学都知道的事。
虽然覃越跟包丽丽一起玩,他们整天一块打牌。包丽丽每天帮他做作业,擦桌子,打扫卫生。
但覃越不喜欢她,覃越喜欢嘉淇。
这不奇怪。
没有男生会不喜欢嘉淇。
原乔乔都喜欢盯着嘉淇看。她就是那么漂亮、活泼又可爱。她像只林间的小鹿,有着乌黑的眼睛,狡黠的性情,还有矫健的身体。
嘉淇跟原乔乔差不多高,但是她已经发育了,胸脯有点鼓起,曲线浑圆。原乔乔和她一块去浴室,两人脱得光光的。嘉淇说:“你看没看过人家电视里洗澡都是怎么演的?”她站在花洒下,踮起脚,一只手抬起,一只手娇媚地去抚摸另一只手。手指头翘起像昙花。
原乔乔觉得她很美。
她想起一课本上看过的一副油画,《泉》。嘉淇就像泉中那个抱着水罐的少女。
嘉淇漂亮,人缘好,她跟谁都能做朋友。
她跟覃越也做朋友。
这让原乔乔感到一些痛苦。
覃越对谁都嚣张,对谁都不三不四,吊儿郎当,唯独对嘉淇不敢。
嘉淇说:“覃越,你欺负原乔乔干嘛?你一个男生,欺负女生,好意思么?”
覃越就不敢跟嘉淇顶嘴,反而有些羞臊,红了面皮了。
“谁欺负她了。”
他居然也会红脸:“我就是说说而已,又没有真的打她。”
嘉淇说:“你不扫地,违反纪律你还有理啦?本来就是你不对,还吓唬人。”
“我没吓唬她。”
覃越不好意思了,说:“谁让她当着那么多人给我难堪。”
嘉淇撺着覃越去,给原乔乔道歉。
“我不接受他的道歉。”
原乔乔态度冷漠、且高傲:“我不会跟这种人做朋友。”
嘉淇说:“你何必嘛。他那个人就是嘴巴坏,他不是说真的。”
原乔乔说:“我说了,我不会跟他做朋友。我讨厌他。”
覃越听到了她的话,脸色冷的像冰一样。
他不知道怎么了,吃了枪药一样,晚自习的时候,突然冲到原乔乔的座位前来,满脸的戾气:“老子不明白了,老子哪里招你惹你了?你这么针对我?从开学第一天起,今天之前我没惹你吧?是谁先的?”
原乔乔趴在桌子上,埋着头,听到他敲桌子的声音,抬头。覃越以为她在睡觉,直到看到她鼻子眼睛红红的。
她有些黄黄的脸蛋,不知道因为哭,还是发烧什么的,双颊处透着少有的血色出来,嘴唇也红通通了。覃越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对上她冷漠的冰一样的眼神。她目不斜视,眼神刀枪不入,仿佛并不将覃越放在眼里。
她浑身,从头到脚,都有一股冷若冰霜的气质。
覃越有时候很不解。她对谁都不搭理,看谁都看不起,却唯独跟嘉淇好。覃越觉得她很幼稚。她不跟其他人玩,只跟嘉淇玩,而且对嘉淇充满了占有欲,嘉淇跟别人亲近,她就要吃醋,跟嘉淇闹分手,对嘉淇冷言冷语,每次都把嘉淇弄得很伤心。
就很像个心智不全的小孩儿,跟她聪明的外表和优生的气质,一点都不相符。
原乔乔这个人,性子高傲又强势。
嘉淇说覃越欺负她,开玩笑。覃越欺负得了她才怪。
原乔乔拽得很。
她学习成绩好,回回第一名,所有老师都宠着她,说她是重点高中的苗子。当学习委员,当课代表,考完试,上台领奖,去国旗下讲话。天天出入老师办公室,帮老师代课,批改作业,拿着红笔给大家的考试卷子打分。校长也喜欢她。别的学生,校长连名字都不知道,她却经常去校长办公室卖乖。覃越敢动她一个指头,绝对会被班主任一巴掌抽死。
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谁能欺负她。
原乔乔在班里,没什么朋友。因为她瞧不起人,根本就不交朋友,见谁都不搭理。班里一大半的男生,都不敢正眼看她,见了她就躲,不敢跟她说话。她是同学们私下里悄悄议论的对象,各种校园新闻的主角。
嘉淇长得漂亮,但是在原乔乔面前,一点光环都没有。既不被老师重视,也不被同学崇拜,唯一的好处也就是人缘好,跟谁都不结仇。
比如现在。
覃越撑着桌子,俯视着她,火气冲冲质问了一通。原乔乔抬起头,高傲地、冷淡地、简短地回答了他一个字:
“滚。”
好像跟覃越多说一句话,就脏了她的嘴一样。
覃越就只能咬牙切齿,忍着怒火,麻溜地滚了。
原乔乔欠收拾。
覃越是这么认为的。
只有包丽丽能收拾她。包丽丽是个标准的泼妇,跟农村妇女一样,能随时撒泼打滚,怎么说话脏就怎么来。原乔乔这方面不行。
覃越承认,他看包丽丽骂她,很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