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范府往事
二十年前,范府是阙城中名声显赫的大宅。因为范府的主人范禹是阙城有名的神医,曾被城主称为“阙城安济全”。
范禹长袖善舞,既是当世有数的名医,也是精通生财的商人。范禹与其结发之妻林氏的故事也是阙城的一段佳话。传闻范禹少时只不过是一个寒窗苦读的穷酸书生,平日里在医药铺打杂维持生计,但偏偏这么一个穷书生博得了一位千金小姐的垂青,而这位千金正是范禹打杂的药铺掌柜林掌柜之女。
林掌柜得知女儿与药铺伙计日久生情之后,盛怒下赶走范禹。
林掌柜毕竟年岁已高,再没有年轻人才有的激情。他小瞧了范禹的恒心,也小瞧了女儿的痴心,在林掌柜不知情的时候,范禹与林家千金早已私下定了终身。
林掌柜自然怒不可遏,他下令将女儿永锁闺房之内,又令家丁乱棍将范禹打出了阙城。
没有人会在意林掌柜的药铺内的一个小厮,但林家千金却由此日渐消瘦,她失去了爱人,他们的孩子也失去了父亲——在范禹离开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居然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这个生命的出现给了林家千金生存下去的勇气,也暂且打消了林掌柜急将女儿嫁出的打算。
林家千金怀胎十月之后,这个生命终于来到这个世上,是个男孩儿。林家千金以性命相逼,忤逆父母之命,将亲子命名为范林。
亲生女儿未婚先孕,这本是林掌柜引以为耻之事,但当他真的听到自己的亲外孙那响亮的啼哭声时,发现他也并不是那么羞耻于此事;当他见到外孙可爱秀气的模样与女儿脸上挂着幸福的泪滴时,他还有一些后悔——或许获得幸福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只是自己当初的势利令这个家已不再完整。
林掌柜有托人去打听范禹的下落,但当年被他赶出阙城的穷酸秀才似已真的消失在世间。
范林生在一个算得上富裕的家庭,自小聪明伶俐,在学堂里是最得先生看好的学生,在家里有长辈的疼爱,童年自然是无忧无虑,但总有一件事令年幼的他十分不解,每当他问及他生父是谁时,母亲总是低头垂泪,外公则叹息不止。
范林十岁时,阙城爆发了一场怪病,此病状如下:得病者四肢无力、肝脏疾速衰竭、双目布满血丝。
此疾迅速蔓延,阙城过半的百姓都深受其害。林掌柜在阙城也算得上颇有名气的大夫,可他对此疾病也束手无策,因为他自己与他的夫人以及林家千金也染上此病。
短短数月间,阙城染病身亡者已近百人。就在此时,一个已离开阙城十年之久的人重新回到了此地——林掌柜打探多年而不知踪影的范禹又回到了阙城。
范禹已变了,他不再是那个耿直的穷酸秀才,如今的他长袖善舞,已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商人;他也不再是那个懵懂的药铺小厮,如今的他访遍名师,已是一个妙手回春的神医。
范禹只有一样没有变,他对林家千金的爱恋之情并没有被这十年的岁月所风干。范禹回到阙城得知了城中危机后,他即刻对症开药,仅用月余时间便医好了阙城所有患病的百姓。
林掌柜终于接受了范禹,当他说出这些年来的悔恨时,范禹只是笑说往事如烟,当年林掌柜的苛刻反而成就了今日的他;林家千金终于与情郎再次相会,言语并不如他们眼中的泪水能表达他们这些年来的相思;范林也终于见到了他的生父,他不再是一个没有爹的孩子,他的爹是拯救了阙城的英雄,是令他引以为豪的父亲。
如今的范禹再不是昔日的小厮,他在阙城建了一所大宅,名为“范府”,一边行商一边行医。
范林正式随父亲开始学医,他的悟性很高,进步之快令范禹感到惊讶;父子二人亦同样热爱钻研医术,时常因讨论药理而废寝忘食——他们似已认识了许久,那空白的十年仿佛从来不存在过。
这一家的圆满的幸福虽然晚来了十年,但终究还是来了。最幸福的莫过于范林,他在家中万事兴和,有着疼爱他的长辈与名声显赫的父亲;在外他学业有成,又结识不少与他一样的权富子弟,时常同到翡翠居把酒高歌,讨论诗词。
范林由衷地感到幸福,也由衷地感谢父亲——他知道自己今日所获得的一切幸福皆是由父亲而来。
当年的那场灾病虽被范禹破解,但得过此病之人都落下了后遗症,他们已衰竭的肝脏再难好转。范林十八岁时,林掌柜与其夫人先后离世,皆是由此后遗症所致,而世事无常难料,在他二十二岁时,林家千金也病逝西去。
范禹范林二人痛不欲生,本是完美的一个家就此只剩下父子两人整日里魂不守舍——人情的温暖似乎永远敌不过天道的无情。
直到有一天,范林发现范禹的一头黑发已白了一半,他忽然明白他引以为豪的父亲已老了,也累了——他决定振作自己,他若继续沉浸于悲痛,他便会失去他最后的亲人。
当晚,范林开了一坛好酒,与范禹久违地父子对饮。他们不停地喝着酒,也不停地说着话,范林一会儿说到幼时在学堂的趣闻,一会儿又笑说哪几位富家好友的妹子相中了自己,范禹也笑谈自己当年与妻子的相识与花前月下——范林发现父亲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微微少了一些。
范林喝到微微醉时,范禹说道要去灵堂与妻子喝一杯,让范林早些回房休息。范林回房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想到父亲方才已有醉意,担心醉倒在灵堂中,便忍不住想去灵堂看一看父亲。
范禹没有醉倒,他依然在不停地喝着酒,也不停地说着话,他几乎是悲哭一声,再说一句话。范禹似已真的醉了,他不停对着岳父岳母的灵位道歉,面向他夫人的灵位时,他似乎悲愤难当,居然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他只是不停地喝着酒,说着自己的罪孽。
原来当年他被逐出阙城后,立誓要扬眉吐气地回去,他四处求学,学到多位医道名家之长,又自学经商,倒卖药材。皇天虽不负有心人,却也难改变一个人的人心。当年林掌柜对范禹的羞辱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他决心要以一个更光辉的形象回到阙城,于是阙城就发生了当年那场灾病。范禹终于成功了,他终于以一个伟大的身份回到了阙城,但他也付出了家人的生命——一切皆是因为一个人的虚荣心与自卑。
他失声痛哭,若不是因为他,恐怕林家三人并不会早早过世。
门外的范林瞠目结舌,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父亲,范禹那光辉伟岸的形象已在他心中崩塌殆尽。他冲进灵堂,厉声呵责他本来最敬爱的父亲,父子的关系也当场决裂。
事情败露,范禹羞愧难当,当场服毒自尽。这一刻,范林已再流不出一滴眼泪,这个完美的家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一个偌大的范府也只是飘荡着无尽的寒冷与空虚。
范林离开了家,终日流连于青楼与酒楼,若是银子用尽,他便露宿街头。他不愿再回家,范府已不是他的家,那里没有他的家人,有的只是悲痛的回忆。
成日流浪在外,范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不再是那个才高八斗的才子,也不再是那个范府的医道骄子,他昔日的好友一一离他而去,他上门想要借一点酒钱时,换得的只是昔日好友的无情嘲讽。
在一个雪夜,范林冻倒在路旁,他自嘲上天终于要终于要结束他悲惨的一生了。就在他已忍不住要合上眼时,他感到嘴里被塞入了一块热物。他又重新睁开了眼,两个与他差不多脏的乞丐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一大块狗肉,范林这才嚼出了口中的狗肉味儿。
“你是范公子。”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乞丐说道。
范林如一只中了箭的鹿,转身就想逃走,但他此时实在太虚弱了,只是转个身的力已让他摔倒在地。
“你认错了人。”他答道。
那年长乞丐道:“我不会认错的,有一次我在翡翠居门口乞讨,范公子不仅给了我银子,还请了我一大碗红烧肉与一壶酒。”
范林喃喃道:“范公子……他已经死了。”
另一个乞丐道:“我们也听闻了范公子家中父母过世的消息,还请范公子节哀顺变。”
范林苦笑道:“节哀顺变?哈哈,哈哈哈……”他居然笑了出来,他不停地笑着,笑得连脸也扭曲起来。
那年长乞丐说道:“范公子,你我本是云泥之别,我是毫无说教你的资格,你今时虽家逢悲事,但且不可就此轻生,一蹶不振。”
范林冷笑道:“悲事?你们没有我的经历,你们又懂什么!”
那年长乞丐道:“我们是不知范公子的苦衷,但范公子又怎知他人的疾苦?不瞒范公子,我是十二年前那场灾病的受害人,范员外虽治好了我的病,但时至今日我这老弱病体也时日无多了。可笑的是我并没有银钱去看大夫……或许我明天就会死,但至少我会努力活过今天。”他又指着另一个乞丐道:“小何少时老家闹了旱灾,四处易子而食,他的亲生父母先是将他的妹妹换了出去,之后又想将小何也拿去换,小何逃出老家,一路颠沛流离,流落到阙城乞讨,难道他的经历不比我更凄凉么?”
范林怔住,感到胸中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说不出一句话。
那年长的乞丐又道:“即便是一条狗,一只耗子也知道挣扎求生,范公子生而为人,又岂可轻易自寻短见?”
范林怅然道:“你……说的是……我这二十多年过的一帆风顺,居然吃不住任何打击……这天下实在有太多与我一般的苦命人每日都在努力活着。”
那老乞丐将手里剩下的全部狗肉塞在范林手上,说道:“范公子与我有一饭之恩,若范公子不嫌弃我们的肉脏,可暖身饱腹。”
这些日子来,范林第一次感到饥肠辘辘,他大口地咬着这沾着黄土与雪粒的狗肉,他发现这竟是他出生至今吃过最美味的佳肴——这肉里,他吃到了世态的炎凉,尝到了人情的冷暖。
范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下了泪水,他本以为他的泪水早已流干了。
范府的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范林也在阙城失去了踪迹。有人说范林是醉酒后失足跌入河中身亡,也有人说他是赊了某家酒馆的账后被小二失手打死,但终究没有一个真正的说法。
神采飞扬的范公子虽然失踪了,但阙城却在某一天多了一个名叫范二花子的乞丐。没有人知道这个范二花子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他又黑又脏,每天都和一群路边的乞丐傻乐乐地玩闹着。没有人知道范二花子每日在开心些什么,在他们看来这些乞丐的人生已是世间最凄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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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故事,都是在几年后的一个雪夜,在一间破旧的茅屋内,由一个饱经沧桑的乞丐告诉了一个初入江湖的浪子。
夏逸推开了窗,并没有把范二花子的故事告诉傅潇与徐舒舒。范二花子是他的好朋友,他由衷地敬佩这位好朋友,太多的人都被生活中的打击打倒而再难站起。他知道范二花子很难再去面对范府的往事,他也不可能再去与昔日的狐朋狗友和好——他已不愿再做范林。
可他还是活了下来,或许他是在逃避痛苦,但他依旧在努力活着——这恐怕也是世间多数人的生活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