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宁王之乱(十)
下午的时间,兴王朱厚熜何朱厚照在一同观看西游记。
这当然是一本好书,足以传唱数百年,往后延续也可以延续是百年时间的那种。
它足够迷人,那只猴的强大,反抗,不屈不挠,坚韧不拔,渊渟岳峙,无所不能,几乎是每个男人梦想成为的英雄,足够将所有男人的心都给牢牢握住,令其魂萦梦绕。
朱厚照皇帝本人当然也非常喜欢,这只猴子非常对他脾气,和他一样,一生中充满反叛,充斥无言的抗争,而最重要的是,逃不出佛祖的手掌心。
对于他来说,他当然能够做到毫无顾忌。
在这个下午时间中想怎样度过,就怎样度过,他的时间永远充裕。
但赵月姑就不这么想了,因为她不太看得惯一名男人可以将一天时间都扔进无穷无尽的想着法打发时间中去,更不可能忍受一名男人终日无所事事,甘于堕落。
朱厚熜就不一样,他虽然还不是个顶好的男人,不像自己的阿爹,能射杀野兽,能带着阿叔阿伯阿娘阿婶,跑了不知多少里,一起找着饭辙。
但他正朝着自己的方向一点一点去奔,去使劲儿,这就比天下绝大多数人都更值得人欣赏了,即便她赵月姑的天下里,迄今为止都没太多的人,可这不妨碍她这般认为。
在她朴素的观念之中,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能空度自己的人生。
哪怕是摘野菜的生活,也必须想着那不去摘野菜,而是吃白米饭的人生。
用稍微文雅一些的说法就是,下者不甘其位,穷者不困于穷也。
而这点在此时此刻的朱厚熜看来,也是一样。
他从昨天朱厚照来到自己家开始,就接连不断观察着自己这位堂兄,琢磨,揣度着他一言一行中包含的思维。
“思维”这个词也是陆斌偶然谈论时提及的,他说这是主宰一个人行为的核心,往往与他的经历,他的教育,他的人生轨迹有关联,多数时候也会主导其人以后的行为。
朱厚熜更愿意称之为“精神”
不得不说,这个词汇,与他朱厚熜真的是天生就相配。
在手中无事,脑中也没有事的时候,他就会去琢磨,琢磨着印象深刻的人,琢磨着他们的行为举止中有那些想法,这种想法又代表着他们是怎样的人?
但这种机会,并不怎么多,过于繁杂纷乱的事务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恨不得连放屁的功夫都省下来,去解决在糖霜工艺,糖霜买卖,流民工人,皇庄农民,梁松山上不断聚集的流民等等问题。
朱厚照来之前,他就这么琢磨过一个人——陆斌。
对,陆斌!
这是个不得不去琢磨的人,即便这是自己比手足还要亲的兄弟。
自己的这个兄弟,实在是太过于让人好奇了。
他有什么样的思维,内核又是什么样的,想法是什么?
为什么王先生当年直接说自己没法教他?
为什么他又说自己不愿意学习儒家学问?
为什么他后来又听从建议主动去学了?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琢磨出来,因为过于浅薄的阅历,让他有些看不懂自己的弟弟。
他也庆幸,自己的弟弟叫自己看不懂。
现在面前对坐的这个朱厚照,则是第二个让他不得不琢磨的人。
因为他现在手中无事,一切本该属于他的工作,被陆斌接手过去。
脑子里也不敢有许多其他的事情,他必须聚精会神的去盯着朱厚照的行为举止,观察着一切正常或反常的行为。
对于他朱厚熜来说,迄今为止的人生,虽然不够漫长,却足够精彩。
他的人生现在充斥着需要做的事情,每一天的时间都恨不得分为两个朱厚熜来用。
而聚拢在他身边的人当中,他也非常欣赏有两个儿子的赵老八,那是个相当能吃苦,年过三十五还充满活力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这个时代,他那完全可以说已然过半的人生中,他的生命还如同中午时的太阳一样,热烈而有朝气。
他总是说着要找自己的侄子,要给儿子们讨媳妇,要盖一个大青砖瓦顶的房子,好叫逝去的老娘,老婆以及列祖列宗都瞧一瞧他的本事,最后他还提到复仇,总期待着有一天能够被选中成为兵丁,刷威武的刀以及威武的盾,手刃仇人脑袋。
他的言语不空,已经付出行动,有数次在王府这里碰了钉子之后想着要不要做府衙中最末等的小兵,但因为不公正的待遇以及坑爹的军户制度而放弃,许多人向他投递去的都是诧异目光,不解当前时代怎么会有人想当最次等的丘八?
但这行为并不妨碍朱厚熜欣赏,任何为自身目标付诸行动的行为都值得赞扬,没有什么需要厌弃的地方,哪怕是复仇。
他应当鼓励,帮助似赵老八这样的人,完成自己的目标。
居其上者不固守其位,富者非为富不仁也!
说的通俗一点,即便生活不需要他有所追求,可他也不能任由自己死于享乐,是的,对于他来说,似父王那样死去,乃是非常凄凉的晚景,他绝对不能陷入那种地步。
只是,眼前的朱厚照,这则又是一个不同的人。
从人的角度来说,单论朱厚熜所见识到的地方罢。
朱厚照这个人绝对是那种矛盾的综合体,一个通俗意义上不知道他究竟在琢磨什么,似乎一点儿也不守本份的家伙。
观察他的履历,以及他熟悉的人,熟悉他的人,对他的看法就知道。
无论是他的先生杨廷和,亦或者他的近侍,宠臣们都得出一个清晰而相同的结论——这是一个顽童。
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一个叛逆少年心性的人,一个不适合皇位的皇帝。
不适合皇位,这个结论没有错误。
但,是他的行为不适合皇位,还是他的心不适合皇位呢?
两者也许都有,两者也都没有。
准确来说就是,他能干皇帝该干的工作,他能想到皇帝该想到的事情,他能玩皇帝该玩的权术,但通常情况下他不干。
这个通常情况占据了他人生的大多数时间,基本让人忽略了他杀最亲近之内侍太监刘瑾的果决。
刘瑾,是一个该死,必须死,怎么死都不冤枉的太监不假,但不可忽略的是,他是伴随朱厚照长大的太监。
这个太监贪财,好利,权欲重没错,但不可忽略的是,他的身影占据了朱厚照迄今为止超过一半以上的人生历程。
你猜,午夜梦回,雷雨惊梦时,斗鸡争雄,趣味盎然时,清明重阳,思念老父时,作为人的朱厚照会不会下意识去喊“刘伴伴,快来!”这句话呢?
无论如何,旁人是无从而知他的真实想法了,毕竟作为皇帝的朱厚照,因为一名太监可能会对国家有威胁,可能会造反这个缘故,毫不犹豫就将其凌迟处死了。
刘瑾不死,搏命告状的大臣不能留下性命。
而国家需要杨一清胜过需要刘瑾。
这是任谁都知道的事情。
刘瑾最终也没能等来一纸留命的诏书。
而熟悉这件事情之后,再去看摆在眼前,一心一意看着书,似乎一丁点儿无趣之事都不想沾边的朱厚照。
你就会发觉,眼前这个朱厚照,和当时那个冷酷下达命令,处死刘瑾的皇帝朱厚照,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作为人的朱厚照,关不关心,血脉亲近的堂兄弟,这是一件无从得知的事情。
但作为皇帝,作为一个只允许将心神交托在江山社稷以及本人性命的皇帝,他明显在朱厚熜身上投注了超出常理的关心。
无论这种关心是什么态度,基本都可以当作恶意来处理。
这种恶意并不出于他的本人,而是出于他保护自身,保护地位,保护国家的想法。
当朱厚熜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之后自己都感到了不可思议 。
原来这样一个人,也可以有保护国家的想法吗?
虽然不可思议,但的确能够感受到,他对蒙古鞑靼部落达延汗小王子的征讨,其中存在着出于保护国家的想法,且能够看到他为之付出了努力。
在应州战场上表现出来他的凶狠,毋庸置疑,那应当是他第一次亲手染血,而据他所说:亲手杀了一个敌人。
他的矛盾特性,也正在这凶狠的皇帝状态与玩闹的人状态间,表露无疑。
修建豹房,搜集各种猛兽,不顾安危要亲自与老虎搏斗,冷落皇后夏氏几十年,叫人家活守寡,自己却将他人之妻刘良女视作真爱之人,可宠爱刘良女的同时,又四处搜寻貌美妇人,他人之妻妹以供娱乐。
好赐朱家姓,宠爱的臣子,类似江彬,几乎人人都能称自己为朱姓。
又有宁王朱宸濠送花灯,引火烧了宫殿,他却在旁哈哈大笑,直指曰“是好一棚大烟火也!”
还有他学晋风,好男风,以各种方法搜罗男宠,他从宫里的太监中遴选俊秀者“以充宠幸”,称为“老儿当”。
甚至有他爱好人妇,却将有孕之妇弄回豹房,待生育之后,不知为何人所生这样令群臣惊悚的事情。
林林总总归置在一起,其矛盾的特征,几乎分明摆在眼前。
那么问题来了,朱厚照内心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身处云端,心向逍遥?上有父命,下有私心,由是上下皆无一时之定乎?
朱厚熜无心观书,只盯着朱厚照去看,结合他知道的,以及他看到的,想要知晓朱厚照的行为,代表着什么样的内心世界。
他现在呈现在自己面前的皇帝形象,究竟是感受到了怎样的威胁?
不必说的,相信他还未进入安陆的时候就能够清楚明白的分辨出来。
这是一个绝对没有能力举旗造反的地方,毋庸置疑!
一个称不上富庶的地区,一个卫所编制绝对不齐的王府,一个受到朝堂重视的王爷。
这三个特征集结在一块,就是王爷是神仙,也没法一个人对抗数万大军不是?
朱宸濠都有机会拼一下,但兴王府绝对没有,这是事实!
而宁王也没能力将朱厚照皇帝的那一面勾搭出来,我朱厚熜凭什么?
“报!!!臣朱彬求见陛下。”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动静,朱厚熜被打断想法,脑袋里浮现出一抹问号,朱彬?
“进!”朱厚照露出微笑,直接吩咐道。
约莫是左右无人,那平素高傲,杀气重杀性也重的江彬,宛如一名太监,不,比太监还要谄媚十倍不止,连滚带爬的闯进来,扑通!就是一跪“干爹爹,干爹爹,儿子朱彬刚刚在这安陆城中发现了一件大喜的事情,特来告知干爹爹知道。”
朱厚照故作夸张,装作吃惊,一点儿也不理会赵月姑露出的那抹嫌恶之色“哦?是何喜事?怎得叫我干儿子露出这种丢丑样子?速速报与为父知道!”
“这”江彬故意斜看了朱厚熜一眼。
“这又什么,都是自家人,按照辈分来说,你得叫他一声叔叔。”
“诶!诶,干儿子这就讲给长辈,讲给干爹爹听,嘿!说来也是凑巧见儿,干儿子这正在城中闲着无事乱逛呢,正巧瞧见了一忙的不可开胶的地儿,原以为是一处食肆,正打算碰个饭辙儿,没成想,还有护卫不让进,于是儿子就奇了,这光天化日之下,除了要紧之地,衙门管辖之所,各家各户哪儿会有地方放护卫把守的道理?”
“哦?那是一处什么要紧去处?竟然还放护卫!你可打听清楚了?”
“嘿!嘿!那是自然,儿子可也是废了好大功夫,就仗着一身楞胆子,硬生生和人又踹又打的,搏了好一番功夫,干儿子手下好几名弟兄都被挠了伤口出来,这才见着真东西,里面竟然反着成袋子成袋子装的糖块儿,这不瞧还不知道,竟都是白的,装了船都怕是几艘装不下的数量。”
“当真是喜庆事情,这别的我不知道,唯独这糖霜,我却晓得,恨不得比真金白银还要值钱一些,好干儿子,你打人的时候可问出来了?有没有方子?是谁家的产业?”
“这,儿子蠢笨,一时没有问得。”
啪!一声清脆动静,那朱厚照欢喜的脸色瞬间变成铁青这一张脸,好像真就是爹跟儿子一样“你这糊涂蛋儿,怎么能这般蠢笨?都把朕的脸面甩出去了!还不晓得把要紧事务逼出来吗?还不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