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宁王之乱(四)
朱厚照现在就端坐在兴王府,凤翔宫最中央的主位之上。
他的副手位置正坐着朱厚熜,背身的地方则站着宠臣江彬。
除却年纪足够幼小的陆斌之外,所有人都被当做了闲杂人等清除出这个宫殿之中。
而被丢出来的人,却还不能就这般散了,互相警惕间,又做好了一系列的分配
陆松与兴王府护卫们,主动负责起戒备,告诫的工作。
而被皇帝陛下带来的锦衣卫则负责清理,护卫以及巡查。
不得不说,锦衣卫是足够精锐的部队。
数百名的锦衣卫,完全做到了将兴王府真正掌控在皇帝本人的手中。
朱厚照来到安陆州,入住兴王府这件事,其实是一件情理之外,却不出乎人意料的事情。
他贪玩,好色,越是不同寻常,越是新鲜的事物,便越能够吸引到他。
而显然,整个湖广道北部,以荆襄两地为核心的区域内,最不同寻常,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这个他几乎从不曾投入过多关注的皇叔兴王府家。
是的,如果不是亲王去世,朝堂以及宗人府必须向皇帝本人汇报的话,他连他皇叔什么时候死的可能都不会太清楚。
而若不是荆州襄阳地区风闻已经到了他只需要到达这附近。
带着他的老婆,或者是亲密太监随便逛上一逛。
便会发现无论哪个县城,哪个州府,几乎都会有人谈论着继任兴王,朱厚熜贤名在外这个地步的话。
他对于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王府,也生不出许多想法。
细节方面,不够熟知的人当然不能描述清楚。
可类似以诗句传唱出来的贤名,比如利百姓,广布施,聪慧世无双,还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从朱厚照登基开始,他的一众叔叔伯伯们在封地内就没干过好事。
广纳贤名这种事情犯忌讳,一般不会有傻子去干。
而真掏腰包救苦救难的,以朱厚照目前堪称丰富的人生经历来看,这还真就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这当然极大引起了朱厚熜的兴趣——他钱从哪儿来的。
这个是本质问题,皇帝对于财富,总是抱有天然性的爱好。
毕竟修豹房也是要钱的,钱少了还不行。
你朱厚熜既然有钱救济百姓,那不如救济一下自己这位堂兄算了。
所以朱厚照认为自己久违的探望堂弟,是非常合适,也非常正确的举措。
缺钱嘛,能讹一些是一些,不丢人。
至于最下面的那些百姓或者流民死不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随行之臣——江彬。
同比较他的主人朱厚照而言,这是个足够聪明,也足够危险的家伙。
他让朱厚熜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代替太监占据着朱厚照身边的位置,紧紧跟着他的皇帝朱厚照。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一样,直勾勾盯着自己,也盯着陆斌,令人不自觉就捏紧拳头,身体发颤。
朱厚熜甚至感觉到皮肤上传来微微的刺痛感,心中更是有些恐慌的发出疑问:他是不是在瞄着我的脖子?他是不是在瞅着我的脑袋?
朱厚熜只能表露出恭顺,温和的态度面对这一对实在不能叫人喜欢的君臣。
即便,这对君臣根本不懂得遵守规矩,大喇喇的便占据了王府凤翔宫的主位,且非常有主人翁精神的将一切自己不喜欢,不爱好的东西全部清除掉。
即便,作为血亲关系最近者,朱厚照丝毫没有堂兄弟的情谊,只是用直接且贪婪的目光盯着他,赤裸裸且毫不客气。
朱厚熜也只能跪下,也以自己极为厌恶的以臣子侍奉君上的伦理纲常来对待。
他终于能够些微了解到,为什么陆斌他的膝盖无论面对谁都不愿意稍微弯曲。
因为双膝下跪,恨不得五体投地的姿势,既丑陋,又叫人压抑心灵。
但,这没有法子,眼前这个已经不算年轻,却依旧贪玩好乐的堂兄,即便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模样,也改变不了他是皇帝的事实。
“臣兴王府朱厚熜,躬问圣安否?”
“朕安,诶,都是自家人,朕最烦的就是这些繁文缛节的玩意,朕是个直接的汉子,问便要直接问出口,厚熜贤弟,许久未见,有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臣的父王,前段时间去世了,这是令臣最痛苦的事情,到了现在,心情都没有平复,每每想起,都欲潸然泪下。”朱厚熜磕磕绊绊,真如一名十岁出头少年一般,好似被吓着,不敢过多言语一般讲着,可也有真情真话蕴含其中,心中酸涩之感,做不得半点假。
“唉。”朱厚照闻听此言,却也是鼻头为之一酸,忍不住也落几许泪水,被轻易抹除到发鬓中去,忍不住感同身受道“朕,也是似你这般总来的,我父皇,也是这样突然便走了,当时朕仓皇继位,只以为天都塌下来了,却连哭泣的功夫,也不得闲。”
“臣这确实比陛下要轻松一些,父亲在世的时候除了对我这个儿子的担忧,没什么其他遗憾,病重的时候,我就随侍左右,过世之后,我也遵照遗嘱,安抚了我的母亲,下葬时我也抬了棺木,现在我只是悲伤,对于父亲我没有什么愧疚的地方。”
陆斌眉头下意识就是一皱,下意识轻轻戳了戳朱厚熜。
“尔是哪家小子,竟敢随意触碰王爷之躯体!”
雷鸣一般的吼声震动起来,陆斌在这一瞬间竟不能自抑,脑海之中直接就是一片空白。
猛烈且暴虐的意味简直要充斥满这个房间,陆斌甚至都不会怀疑,下一刻发出声音的人会掏出斧头,直接将他的脑袋给剁下来。
陆斌的裤裆流出一片湿润,可他的目光中呈现出惧怕以及凶狠两种神情,他如同一只小狼一般狠狠回望过去。
他当然不具备杀气这种高级的玩意,但,他不能让朱厚熜一人去面对这种瞬间转变,压抑到简直叫人崩溃的气氛,所以他必须从骨头里压榨出本就不多的勇气,直接面对。
面对身份高贵,面相凶狠,乃是货真价实从战阵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将军——江彬。
朱厚熜当然能够看到自家弟弟惧怒并存,身体摇晃不稳,下体已出不雅的状况,一时惊怒交加厉声喝道“尔乃何人,敢这般放肆对待本王麾下?”
“好了,江彬,这是吾堂弟当面,不可肆意妄为。”
江彬面无表情的一抱拳,那种乍然而起,威武雄壮所带来的震慑感随着他重新缩回朱厚照身后而消失不见。
“卑下江彬,见过王爷。”他连职务也不肯多吐,面上充斥着傲慢之姿。
“堂弟也莫要与这粗人一般计较,这就是个爱杀好砍的货,朕用之对付鞑子顺手,算是朕的爱将。”
“臣,不怪罪,只是此乃吾乳母之子,平素无人时臣都当之为自己弟弟待之,刚才一时惊慌,失了分寸,还望陛下莫怪才是。”
“原来如此,方才朕还在想,怎么这样一个小娃儿,却叫堂堂一王爷带在身边,竟然还有这样一层缘故。”朱厚照笑着对陆斌摆了摆手“兀那谁家的小娃儿,对着江彬这等杀胚竟能够还以颜色,又忠心耿耿,朕瞧着你顺眼,便免了你失礼的罪过,允你换了裤子来。”
陆斌闻言有些犹豫,他有些不放心,却又见着朱厚熜丢来的一道警示眼神,突然反应过来,皇帝讲话,一般情况下都不是在跟你商量。
不可抗君,至少皇帝当面不能,这是铁律。
陆斌恰到好处的回赠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然后做出不情愿的样子,施礼转身而去。
当然,这个礼并不周全,将稚嫩青涩感恰到好处的展示了出来。
“臣惶恐,臣不该私下与旁人互以兄弟相称。”
“诶,这有什么关系?你或许不知道,我偷摸告诉你,我那豹房里面,不少人都被我收为了干儿子,都赐予了朱姓,而且当刘谨那厮在的时候,朕亦以亲人长辈待之,从不顾及他阉人身份。”说到此处,朱厚照深深叹了口气“可惜刘谨,他太不晓得是非了,区区一名太监而已,竟然想要做那些不好的事情,连君主也不认了,叫我不得不杀了他,朕也是有许多难做的地方,朕可以糊涂,却不能叫江山社稷被小人毁弃,一个连皇帝也不晓得认的人,岂能对江山有好处呢?”
“是,陛下说的极对,江山社稷为重,此重担,错非九五之尊不能抗,江山可一日无臣,不可一日无君。”
“就是这样的道理啊!堂弟,话归前言,你适才所述,对自己父王生前尽孝,又处理好身后事的举措,朕当然能够听得明白,你是在斥责朕没有尽到作为人子之义务。”
“臣惶恐,臣不敢。”
“诶,朕虽然贪玩,可不是什么昏头之人,朕对忠正言语,即便逆耳,也总能听进去一二,此乃吾父皇教导,朕不敢或忘,正如你方才所说,朕之父皇驾崩的令人猝不及防,吾未能尽孝,未能为父亲守灵,这自然是作为儿子的失职,可父皇生前便是圣君,心心念念所系,皆为天下苍生,江山社稷,吾作为儿子,即便一时惶恐,却也得以父皇之志为重,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不可一日无主,你说,这样的朕还算不孝顺吗?”
朱厚熜此时就像是被硬塞了一口屎一样难受,他哪辈子都没见过像是自己这位堂兄一样,丁点儿脸皮也不要的人。
这个话讲的他就不是人言语!这就是诡辩!
但同样的,这也是一种威胁,无论是不是诡辩,朕辩了,你敢驳吗?
“陛下臣不敢言君错,陛下只能是对的。”
朱厚照并没有纠结于自己这位堂弟生硬的服软言语,他需要的只是这个服软的态度而已
“你说的没错,朕乃是君,只能是对的,只有晓得这个道理的人才会让朕放心,而你,厚熜贤弟,朕可以放心于你,想来是皇叔把你教导的不错,朕心甚安,可惜全天下似你这样,叫朕安心放心的亲戚还是太少了,朕甚至都不能理解,明明都是姓朱,同宗同源,那宁王,为何非要造朕的反呢?厚熜你说一说吧,朕乃君也,不能理解藩王之心,你却是新任藩王,或可为朕解惑。”
扑通!一声,朱厚熜忍着恶心,耐住心中不悦,直接跪下“臣,无可言。”
朱厚照露出玩味的笑容“何为无可言?”
“臣与陛下,论及血亲之系,天下藩王无可比拟者,故臣从无反叛之心,臣生于安乐,喜世道平和,享富贵之身,不求险,不贪地位,对陛下便从无反叛之志,身处安陆,言行皆在陛下眼中,自然也绝无反叛之能,由是无心,无志,无能,自然不能理解反王之意。”
朱厚熜一言将无能二字几乎要咬入骨髓中去。
“此言有理,是朕不晓得是非啦,汝乃富贵王爷,自然不能晓得想皇位的王爷志向如何。”
“皇位二字,对于小王来说过于沉重了,臣这辈子只做王爷即可,并不想其他。”
“哈,朕便当你讲的是真的吧,不想着皇位,不勾结朝臣的亲戚,才能够安稳做藩王,堂弟,这点,可算是朕对你的提点啊。”
“谢,陛下,赐言之恩。”
“只是”说着这般言语的时候,朱厚照目光挪了过来,死死盯在了朱厚熜的身上,似是非得盯出一些端倪来才成“只是,你这富贵王爷,也的确有一件事情,是叫朕好奇的。”
“请陛下言。”
“你虽然是富贵藩王,但未免也太过富贵了些吧?我听闻,你已经富裕到,随意布施百姓,救济流民的地步,朕记得你兴王一脉,扎根安陆才过二十载吧,能否告诉朕,这富贵,是从哪儿来的。”
“容臣禀”
“哦,对了对了,你顺带也得向朕说一说,你拿这钱,救济穷人,是要做什么?”
一层冷汗,顺着朱厚熜的额头便流了下来。
他再度望向朱厚照,看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就蹿升至了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