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授业
周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梯,又是怎么出的宝衣阁。
脚踝没有崴,没有跌倒,摔得一把老骨头鼻青脸肿,对于他来说,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
因为这让他全部的心神,不会因为身体上有痛楚而转移,只能沉浸在陆斌如诉似泣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这个顽劣的徒弟,会对死一个小人物这样几乎堪称稀松平常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一个半辈子童生,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可以称之为半个上层的家族子弟,会对自己所在的阶层产生几乎懊丧若死的情绪。
唯一能够知道的是,这个顽劣的家伙,一定没有走上歪曲道理,违背道德的道路。
这让他愧疚于自己扇出了那一巴掌,因为正在认认真真践行儒学理念的陆斌,自己即便作为老师,也没有资格动手。
儒学五常:仁、义、礼、智、信。
这个学生能够做到的,比自己这个先生要多得多。
甚至周清还觉得,如果不是这个小子太过于散漫,爱胡闹胜过书籍的缘故,自己便没有什么可以教导他的地方了。
唔,为什么,自己不希望他们走上那些残害百姓,却能够让自己过的滋润的道路呢?
这明明会让学生们在物质上的生活更好不是吗?
为什么,自己刚才的情绪会是愤怒中带着惶恐呢?
这明明不关自己的事,数年前的自己甚至不会关心这一切,但现在怎么会关系呢?
为什么,自己在被弟子质疑的时候,内心会产生愧疚呢?
今天,到目前为止,自己的行为,已经彻底违背了一名读书人作为老师的准则。
这个时代的先生,从没有听说过,犯了错误还会向学生低头的。
但是他却这样做了,而即便这样,仍然不能让淤塞的心绪畅通半分。
周清逐渐走至了教学的所在,赵常平非常乖巧,没有因为老师离开而放松,一板一眼的在那练字,这点令周清感到无比欣慰,这孩子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以试一试学者,或者科举的道路。
他与另外几名顽劣分子不一样,他为了给母亲写信而读书,这是孝顺的行为,为此他的心中甚至拥有一份信念,在支撑着他不断前进。
这份信念如果能够恒久存在他的心中,那么无论是做什么事情,他都能够持正心,存正念从而心绪平和,始终如一。
慢着,嘶!自己的信念是什么?
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教?是为了什么而学呢?
转瞬之间,周清想清楚了前面那个问题的答案——为了符合心中的儒学道义,为了让这些贫苦的农家子,流民子们有书可念,为了小常平可以践行他心中的孝!
这是非常高尚的理由,周清认为自己余生若是为此而埋葬的话,便够得上被十世以后的子孙一瞻的标准。
但,自己为什么而学?
自己的前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走上念书,学理的道路呢?
周清不晓得,也想不太明白,横渠四句,自己也念诵过,每每有读书人一念,他便也跟随着念诵,可,也只剩念诵的用处了,其中味道,再咀嚼千遍,自己也不能品尝出其中味道,因为对于他,对于天下间绝大多数的读书人来说,连横渠四句的释义,也是需要背诵的内容。
因为,只要你比旁人多会上这么一句,多晓得一种解析方向,也许他便是命中注定的落榜,也许自己就是侥天之幸的中举。
好吧,这样的思考已经有些偏离的正轨,思绪扯了回来。
周清的脑袋中又开始想着周家,想着周家的秀才,举人们,想着他们的佃户,他们的良田,想着他们仍旧不满足,到荆襄等地买粮食的事情。
一面面或者枯瘦,或者骨瘦如柴,或者面无人色的脸庞如同连珠穿一般,闪过来,而后又闪过去。
一丝瑟缩之感突然涌现,周清现在非常好奇,自己是怎么做到在一群流民家的孩子面前,理所应当的去享受一声声恭恭敬敬的先生?
“先生,斌哥儿做的事情没有坏的地方,您别责怪他。”
周清的目光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见着赵常平之后,下意识摸了摸他的脑袋
“斌儿已经向为师解释过一番了,你这浑小子,也不,也不分说个清楚,叫为师出了好大丑,为师,为师还打了你斌哥儿一巴掌,也不知这一巴掌打伤了他没有。”
“那没事,只要说清楚就好,斌哥儿抗揍!”
“你们这些个小子,当真是,太有想法,老夫在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也不怕你们笑话,还在家里玩泥巴呢!”
“先生,我们不喜欢那些孩童之间的游戏,我如果不是年纪太小,我也要和朱厚熜,和陆斌一起做事。”
“为什么?”
“我的话,是想我哥哥,我爹别那么累,然后让家里日子再好过一些,我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唠叨,说他这辈子没别的打算了,最大的想法就是造间有瓦片的屋,再有几块肥田,最后临了的时候,有孙子在边上哭,到时候见了爷爷奶奶,见了娘亲的时候,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吹嘘了,我觉得我爹的愿望,跟着官府是没有希望的,唯独在斌哥儿,在朱厚熜后面做事,才有一些完成的希望。”
“原来如此,官府也未必就不值得信任,如果有好的官员,你们可以用赚得的钱财,在安陆周遭镇子购买田产,开垦之后,传诸子孙后世。”
“先生天下只有佃户,没有农田,即便有农田,迟早也会成为佃户。”
这也许不是事实,却是赵常平稚嫩而坎坷的人生,至今为止唯一能够看见的事实。
“唉,目前的世道确实是这样,如果是我朝太祖时,这样的事情便不可能发生。”
“太祖的朝代距离我们已经太过久远我没有经历过,但现在的体会确实真实不虚,所以我只能相信斌哥儿他们。”
“哦?你想通过什么方法,拿到你父亲梦寐以求的田地呢?卖身于陆家吗?”
“不,我爹可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兄弟俩不会这样做。”
“为何,朱厚熜不是对你们有救命大恩吗?陆斌不是让你们破镜重圆吗?天底下难道还有什么事物能够偿还这样的恩情?”
“先生,恩情是恩情,救命的恩情,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以用生命去偿还,但我们不可以成为任何人的奴隶,我就是我,是独立的我,是自主的我。”
“这是,陆斌说给你们听的?”
“是的,先生,斌哥儿常对我们说,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做一个有思想,有尊严,有人格的人。”
“人格?”
“就是自我。”
“自我?”
“就是,自己的想法,能够表露于人前,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想法,那代表着,我不必服从于任何人的想法,代表着我必须自己去判断事物的好坏,斌哥儿为此还说过一句,对了!人是万物的尺度!”
“哪怕想法是自私的?”
“哪怕想法是自私的。”
“这可不成啊,自我是什么东西,人格有是什么事物,为师我现在还没有弄明白,那也许是好的,也许是坏的,但自私这件事情不行,明白吗?倘若有能力,心中不能只装着自己,要将手伸出来,拉旁人一把,这样,你以后才不会感到愧疚。”
“愧疚?我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为何要感到愧疚?”
“因为,还有很多的人日子过的不好,所以要愧疚,圣人云算了,老师我现在心中就有愧疚,年轻时只考取了童生的功名,就失去了进取之心,然后眼中就只有钱财风雅二字了,我也像是你斌哥儿一样,见到过许多苦难,见到过一些像是你们,你们父亲这样,无书可读,无学可进,无田可耕,无家可归的人,倘若,我能够做些什么,虽然凭借我的能力,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是只要做了一些事情,哪怕只让一两个人重新回到不用忍饥挨饿的生活之中,那么今天我扇你兄长的那一巴掌,就不会让我有任何自愧不如的情绪产生。”
赵常平笑了笑“这样的话,老师您岂不是有可能教不了我了吗?我老家可是在襄阳。”
熟料,周清用苍老的手捧起赵常平小脸,十分认真的说道“对于我来说,在你家里,拿走你父母为了让你向学而拿出来的肉干才是最令我安心的事情。”
“可,先生,以前的生活就算再美好,在如今世道下,终究会变成我们后来那样不是吗?”
周清沉默了有一会儿,然后突然用手摩挲起了赵常平的脑袋来。
“我是老师,总得亲自教你们一回,不是吗?”
“先生,您说什么?”因为这句话近乎于喃喃自语,赵常平没有听见。
“我是说,你,还有其他学生,从今日起全部去帮世子殿下,帮陆斌的忙,今日起休课!臭小子,做事归做事,但是要记得要记得量力而行,要记得吃好,喝好,睡好,好好长身体,知道吗?”
“诶!先生!斌哥儿说我们年纪太小!”
“能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要拘泥在年龄上,自我嘛!是你们想要这样去做的喽!”周清似乎一下子变得年轻了几岁,哈哈大笑着出门而去。
赵常平看着老师的背影,等他走了好一会儿,突然惊醒,高声呼喝起来“王二丫,王小丫,李朝,杨留,吴德厚别看书啦!先生叫咱们去帮斌哥儿,他这次别想找理由拒绝咱们!”
小院一下子震动起来,在一阵子雀跃欢呼声中,一群小小子,小姑娘一窝蜂窜了出去。
背道而驰的周清听见动静,下意识回首望去,一股子激动,雀跃的情绪升起间又悄然压了下去。
他不年轻了,如果他只有三四十岁,或许可以以一名有足够见识的壮年家长身份,去在他们未来的行为中加以扶正,说不定还有值得传唱的前景在等着他周清。
但现在的他,虽然还很健康,发丝也没有全白,但从年龄上来说,生命之旅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了。
这个时代,一个人的年龄只要超过五十岁,那么死亡无论何时到达,都是不稀奇的事情。
如果想要被后辈永远记得,想要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把自己名字说出去倍有面子,想要做到十世之后犹有人记得供奉香火,那么他便只有一个途径可以走了。
他回到家中之后,非常郑重的将论语,大学章句,春秋,礼记等书籍翻了出来,然后门扉便被死死的关上。
他的家人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已经是秀才了,进一步就是举人,虽然年纪大,可万一呢?万一大器晚成呢?
但他们并不理解周清的想法,他在蹉跎近乎于一生之后,重新投入书本中的行为,带有明确目的。
秀才太小,声音没人听得见!
正德九年以及正德十年,周清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
期间,有他的学生,前来问安,有他自豪的进士弟子前来探望,甚至他那做礼部给事中的侄子寄来信件,他都不曾理会。
而正德十一年时,因为税赋过重,湖广之粮如早先预料的那样日渐不足的缘故,连荆州,襄阳以及安陆地区也开始出现大批量流民,匪患了。
朱厚熜与陆斌带着宝衣局上上下下,全线运作起来。
正如他们俩承诺过的那样,即便全湖广道地区,都在拼命抬高粮价,捞取好处,他们也始终如一的用收上来的价格贩售粮食。
周清在得知这一点时候,内心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两小家伙好歹是没辜负他的期望,没像他当年那样被利益所迷,误入歧途之中。
于是他连半点犹豫也没有的踏上了考试的道路。
他的弟子中,除了赵常平因为十分在意自己的先生,联系各个仓库时隐约在城门处留意到周清踏上旅途之外,在没有其余的人,知晓先生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