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空
几人再度回去村庄中后,照例还是由陆斌去看望了一下自家的几位护卫兄长们。
他们目前处于一种非常无聊的状态,有孩子与女人汇聚在周围,一个个都围在栅栏边上,看着他们几个护卫在村中央打拳踢腿做些武功,好似在看卖艺与杂耍一般。
护卫们也不敢做出绑票抢人之类出格的举动,因为他们身上的武器都被卸了去,最重要的世子殿下,现在也还在赵铁山上手里抓着,如果做出些不轨之举,抢回来的世子可能就剩个脑袋,到时候找谁哭去?
不过村中也没有谁特意看管他们,据他们所说,白天时就算走出来闲逛,看看四周状况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或是走远一些,出了村子到外面去,只要是有人在附近,能够看到他们,基本就不会有人理会。
就是那些小孩子,看着他们无所事事的样子露出鄙夷表情,实在是让这些壮汉们难以接受,于是他们一整天便在这待着了。
而远处的这些孩子妇人们来观看他们打拳也才不过一刻钟,这时候也有不少男人围了过来,陆斌远远看见赵铁山也抱着自己女儿,牵着自己媳妇,驻足观看。
此时已经是天色渐暗,乃是四周村民归家之时,一日的辛劳已经结束,有的人家里锅子中已经开始煮起了晚餐,炊烟袅袅升起,有的则不着急吃,带着自家人漫步于夕阳中,此正是难得休憩的好时光。
一群只因无聊而打拳的壮汉,仿若以前年节时分,村里大户人家请来村头卖艺耍把戏者。
虽然眼前的这些壮汉们只会拳脚,既没有碎石喷火的绝技,也没有碗中扣球儿的戏法,但还是让人想起了过往。
家中有存粮,村里的先生们教着孩子读书,妻子斤斤计较着瓦罐里面积攒出来的每一枚铜钱,村中村老族长偶尔会提着二两肉上门看看娃儿念书识字的情况。
那时候遇到了街头耍把戏的人,来了村中表演,他们便会拿出一个大子儿或者是几枚煎饼,即便妻子会责怪自己穷慷慨,瞎大方,却也不阻拦,甚至心底还是高兴的。
若是自己看见了妻子绯红的脸颊,又或者是碰见了过年这等大节日,那必然是要带着老婆孩子上街去买花布给她做衣裳的,还要给孩子买一盏飞灯在晚上去放,还要给村里先生买些酥饼柿饼以求来年继续教娃儿认字。
这种时候无论怎么去花瓦罐里的铜钱,都不心疼,只觉得即便是足足一年积攒的劳作之苦在这种好场景面前也即刻间烟消云散。
现在这些村民们回想起之后,只觉得恍如隔世,似乎从那个叫刘六刘七的人造反开始,他们就陷入了悲苦的命运之中。
明明曾经有田有房,如今却被判定为流民,明明是备受盗匪山贼之害者,如今却被判定为山贼,明明举全村之人都是世代务农打猎之家,如今却连原先的村子都已经不得回去。
这能怪谁呢?大抵能够责怪的,只是命不好而已。
他们见识过命更不好的人,比如那城外堆积着的流民们,那些人才是真真正正什么都没了的悲苦之人,才是只能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官府差役之人,才是夺食抢命形如野兽之人。
相比较之下,他们似乎多了一些希望。如果足够努力,如果那片土地能够种出粮食,如果风调雨顺的继续努力几年,他们也许还是能够过上好日子的。
于是他们在看着这群护卫们打拳,越看越发仔细认真,越发珍惜起来,这种机会不会常有,这可是以前村庄富裕,人人家中有存粮有余钱的时候,还非得是年节时分才可以请入村中的新奇玩意,他们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能够见到第二次。
只不过他们眼中还是有着光亮存在,至少他们觉得自己的儿孙们能够生活在那个富裕,粮食充足的村庄之中。
陆斌与这些护卫交流完之后,照例还是给孟智熊换了一次伤药,值得一提的是,这家伙身边时不时就会有一个汉子戳他一下,问他嘿!醒了没有?
可能是因为中午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这家伙眼睛死死闭着是死活不敢回一句。
陆斌为他换过伤药之后,也为他简述了一下今日的行程,让其安心,并直接告诉他如果侍卫中有人有异动,想要做出什么蠢事,他必须先行制止。
这群人当中现在默认以孟智熊作为老大,他与世子的关系走得近,与陆斌的关系走得也近,年轻一辈人当中,除开陆斌之外,最有机会得到晋升者非他莫属,因此众人也隐隐以他为首,多少听些他的话。
与他说完这些话之后,陆斌就回到了朱厚熜的身边,此时一边的赵铁山见他回来了,突然开口朝他来了一句“斌哥儿,你可以与你家那个微胖的护卫说一声,他那雀字翻姿势翻错了,而且以他那个身材,这种高难度姿势就莫做了,难看的很,那个左右摆拳的招式打的倒是好看的很,没事可以叫他多打打,一准能叫好又叫座。”
“???赵伯伯他们只是在做一些强身健骨的动作而已……”
赵铁山尴尬的挠了挠头“哦,我还以为他们是那种街头打把式的呢。”
……晚上,吴氏因为今日收获颇丰,村里面分那些个鹿内脏的时候,又特意多给了她家一些鹿血内脏,这些东西实在不好保存得住,所以晚上直接做了一大锅浓汤。
她还朝着众人特意强调了,今日放了油与盐这种珍贵之物,一个个的如果敢有剩半点东西,就算是王府的世子,也少不得挨一顿毒打。
不得不说,这位妇人真是彪悍的很,想来她的丈夫一定已经与她说过了,朱厚熜的身份,但是她丝毫没有展露过畏惧。
也有可能是妇人无知,心中并不知晓王府王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位,但更多的可能还是这位妇人,更习惯于将其当成一名孩童。
这一碗浓汤,包括吴氏在内,大家都喝的极为尽兴,也极为干净,赵月姑,莫戈以及陆斌自不必提,这三个孩子原先就不是那种富贵人家的性子,只不过朱厚熜如今一尝之下,竟觉得碗中咬到的内脏块竟是如此的美味鲜嫩。
这直接导致了他养成好吃内脏浓汤的习惯,后来每逢府中杀牛宰羊时,他总是会叫厨子留下这些东西,送至他院子中的小灶台上,这让王府中的王妃大感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极痛恨不已,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大家子人在吃完之后纷纷被吴氏撵去睡觉,睡觉之前她让朱厚熜与赵铁山将衣服扒下来,要缝补,这时候朱厚熜才发现自己衣裳不知何时破了一道口子。
这口子长且大,又是那种脏就质疑这小子下意识的就想来一句不用补了,到时候回了府中丢了便是,突然间他又想起吴氏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以及浪费会造成什么样的恶劣后果,于是乎,他将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将衣服扒了下来,递给了吴氏。
他能感觉到赵铁山现在递过来的眼神,大抵是一种算你识相的意思。
在之后赵铁山带着自家女儿便去了房间休息。
几个外来的孩子被安排在睡在了草席子上面,身上盖着的也是茅草,这种扎人的东西盖在身上一点儿舒服,屁股下垫着的草席,更是直接没隔东西,杠在地上直让人觉得生硬。
三个孩子当中,唯独莫戈睡的喷香。他甚至觉得这个环境已经够好了,至少茅草盖在身上,能够为自己提供温暖,四面墙壁也不会让风能够灌得进来,于是陆斌与朱厚熜二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家伙将那个刺人的茅草往身上拉了拉,还裹紧了一点。
原本陆斌与朱厚熜也是有一些睡意的,毕竟昨夜他们俩根本没睡,今日又足足在山间地头跑了一天,再怎么样他俩也只是个孩子,又不是铁人。
但是当他们看到窗口处吴氏点着一盏昏暗油灯,一边口中抱怨着今晚月亮不够圆也不够亮,叫她浪费了灯油,一边又眯着眼睛,拿出一根她极为珍惜的铜针,仔细的穿针引线时,这两个早慧早熟之人的心中,顿时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睡意。
眼前的这一幅场景无论是在陆家还是在王府之中,是瞧不见的,因为两家的主母是不会亲自去缝衣裳的,甚至他们身边的侍女都不会亲自做这种事情。
他们两人的母亲在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模样,一个是端庄有礼,一个是尽显贵气,两位母亲对于自家孩儿的爱是毋庸置疑的,是可以在细节处在生活中就能感受到的。
但同样的他们二人也清楚另外一件事,她们二人的母亲,尤其是王妃,她们的爱绝不会施加在除开自己孩子之外,任何一人身上。
这与眼前的这位吴氏是绝对不同的,这位吴氏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人,她的丈夫是一个普通的猎户而已,他本人更是不见得有什么文化,只晓得咆哮,只晓得动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朱厚熜在她的一言一行中只能感觉到温馨二字,即便是今日中午她打了自己!可那一份关怀,却半点掺不了假。
再抛开这富人不谈,只论今日,所见所闻,这村庄中的人,朱厚熜与陆斌两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只看到了人性的闪光点,而没有看到道德败坏人伦颓丧的地方。
朱厚熜甚至能够确定,如果这个村庄中还有老人存在,如果能够种出足够吃的粮食,将来这个村庄呈现出来的景象一定是自己老师常常提及的桃花源记中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的场景。
要知道这种场景可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景象,是无数官员理想中才能够触及的世界。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为什么就是这样一群在书中要被歌颂的,在现实中被官员所追捧的人们,却会被贫困饥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等各种问题困扰,甚至他们在安陆府中还要被传为贼偷山匪之徒?
他们二人心中想到了很多事情,一幕幕场景从眼前闪过,直叫他们心中产生一个又一个的疑惑
朱厚熜与陆斌对视了一眼,互相看到了同样的表情,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朝着还在缝补衣物的妇人道“吴……吴婶,我和我弟弟睡不着,想出去吹吹风。”
吴氏想也不想回了一句“大晚上的不睡觉,抽什么风?小心叫野狼叼了你们去。”
有些尴尬,好在赵铁山从小房间里探出脑袋来“媳妇莫管他们,你做完了活就睡吧,待会儿我去看着他俩。”
“你跟着发的那门子疯?行吧,一会儿就回来啊!”
陆斌与朱厚熜尴尬的朝着吴氏笑了笑,然后推门而出,也不走远,约莫只走了十几步,随意找了一处小坡便坐下了。
夜间山风习习,吹拂着他们的脸颊。秋日夜间的山风寒凉,却不能使二人纷乱的心有所哆嗦。
陆斌抬头看着这似乎在两山之间夹着的天空,古代之夜的夜空星星闪动着,一轮明月当空悬着,这让他顿时想到,其实今晚的月亮并不是不够亮,而是吴婶婶是因为长期缺乏营养,眼神可能有些不太好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扭头朝着朱厚熜望去,却发现自己这位兄长显然也思考到这件事情。
“听说萝卜和鱼油能够治疗眼疾,我想”
“不必你来,鱼油此物不好得,我王府内取这些东西一定比你方便许多。”
“兄长,我准备过两天回去了,偷家里一些粮食送来。”
“我也想送些衣物,针线之类的东西。”
“兄长,可那些流民呢?莫戈母亲这样的人呢?我觉得我们帮助不了那么多人。”
两人互相沉默了好一会儿
“兄长,你觉得他们该这样活着吗?”
“斌弟,你觉得他们该遭受苦难吗?”两人话语不分前后,几乎是同时互相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