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苦命人
朱厚熜做了什么?他用一种错误的方式使自己的侍卫,无意间杀害了一个老人,使自己还害死了一位母亲。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想像一名孩童失去了母亲之后内心的感受,但仅用脚趾头也能够想到这是一个绝对无法被接受的事情。
朱厚熜无法面对那个孩子的目光,总觉得里面藏着的是恨,是愤怒,是伤心欲绝,是哀莫大于心死,眼前这个孩子就算立刻拿出刀来要捅死自己,或是要扑上来咬死自己他都觉得情有可原。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此刻心中最大的怨恨是对他自己而发,要知道这城门口处已经在发放粥水,他们母子二人的活路就在眼前,是他哭嚎让母亲焦急之下,求来他手上这半片油煎饼,这才令母亲被人践踏而死。
自己为什么要哭嚎呢?难道饿了这么长时间还忍受不得这几个时辰的功夫吗?
朱厚熜只看到了他的恨意,但如果给他把刀,也许捅死自己的可能要更大些。
感受着那目光中凌厉如刀子般,似乎要斩入脖颈中的愤恨,朱厚熜内心间浮现出了两个想法。
也许,我该打道回府?
也许,我该叫护卫杀死这个恨我的人?
逃避,或者狠心下手 ,这如果放在嘉靖皇帝身上,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吧。
可是他现在只是朱厚熜,虽然早慧,但无法做到漠视人命的程度。
他下意识便选择了第一个想法,后退两步转身便要逃跑。
但还没有迈开步伐,便被另外一只坚定的小手抓住了袖子
“兄长,你想要到哪里去?”
朱厚熜扭头看向抓着自己那只手的主人,然后他就看到了因恐惧而面色苍白陆斌。
看到他小脸上表露出的惊惶与自己差不多,双腿打颤的同时也在瑟缩着,大有一种若是自己跑了,他便会毫不犹豫跟上的感觉。
看着陆斌这副模样,朱厚熜稳定了自己的心神,但他仍然垂着头,有一些羞愧的说道
“我,我想要回王府。”
“兄长,可以回头看看吗?”
朱厚熜闻言回头望了过去,原来在他背过身之后,那孩子眼中便是连恨也没有了,整个人似乎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只是无力的在母亲背上轻轻摇晃着,寄希望于母亲还能活过来。
即便是那母亲脊柱被踩折了,胸膛也凹陷下去一块,呼吸更是断绝了很长时间,想来就是有神仙也无法救命了。
四周没有抢到任何食物的流民汇聚过来,眼睛紧紧盯着那半块沾满了灰尘,被攥在孩子手里的葱油饼,那饼子所剩不多,被男孩咬去了一大口,但是如果能够得手,勉强还能让几个人肚里多些油水。
前面放粥可还要等最年轻,最有力气的那帮人打完,才能轮得上他们这些次一些者,那么,凭什么一个最弱者能比他们先吃东西呢?
他是妇孺?什么妇孺?在这里只有可以吃东西的,和没必要吃东西的,哪里来的什么妇孺?
四周流民眼神瞪的通红,他们中有人犹豫了一下,绝大多数人连一下都没有犹豫,快走几步朝着目标靠近过来。
他们靠近过去之后会做什么?不用想也能够知道,会争抢,会互相扭打,会疯狂攻击,那孩子能够承受吗?不能!
朱厚熜突然想起来一些话语,那些话语常常被老师拿来教导自己,也常常被读书人念在嘴中,更是让自己平日里觉得非常有道理,觉得应当被践行: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孟智熊,去把那幼童带过来,快!”
那孟智熊听了命令也不含糊,腾一下站起身子,壮硕身躯蹿出去速度极快,一下子把那无助孩子捞在手中,虎目含煞四下一望,对他杀死老者虽然令他愧疚万分,但是杀死这些个且明显是为了抢夺而来的健全年轻者可毫无负担。
十余名分散站开的护卫反应也颇为及时,迅速有数人抽刀拔剑以对。
那些流民一见这情形,顿时老实下来,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两旧衣服小孩是哪家公子哥假扮,但刀剑还是认得的,前面正在施粥,本就有活路,何必找死呢?
只有那些不多的妇孺们,丝毫不掩饰他们渴望神情。
朱厚熜并没有管其他人,而是径直朝着那个孩子走了过去,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孩子是个男儿。
他看着这个男孩又投递过来,看上去充满仇恨的目光,却坦然说道
“抱歉,这是我的过错。”
“我要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
“你杀死我的理由十分正确,我是害死你母亲的元凶,你可以杀死我,但是现在请让我安葬你的母亲。”
“我娘她,我娘她……”他想说自己娘亲还活着,但他说不出口,只能嚎哭起来“娘啊……我该死啊……该死啊……”
朱厚熜闻言毫不犹豫一巴掌抽在了对方的脸上“你母亲为什么而死?不是为了让你活下去而死吗?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语,这岂不是辜负你母亲的心意吗?”
这男孩闻言流泪不语,他也无法拒绝朱厚熜的请求,因为如果朱厚熜不帮他安葬,那么自己母亲就会和那些撑不住的其他人一样,被丢入乱葬岗。
“孟哥,叫上几名其他的侍卫,抬着这位母亲,以及那个老者,找块山清水秀之处安葬吧,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你们来办吧。”朱厚熜回头朝着孟智熊道。
“殿下,那这孩子呢?”
“让他也去,那边官吏来了,你和他们解释一二。”朱厚熜又看向一直紧紧拽着自己袖子的陆斌“斌弟,谢谢你抓住了我,我刚才差点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
“没事儿,哥,刚才我也想跑来着。”陆斌还惨白着一张脸,他刚才甚至还吐过了,原因无他,这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见杀人的场景,他以为这种在古代稀松平常的场景他能够承受,但没想到那一瞬间给他的冲击,叫他真想转头就跑。
如果不是他想试试看能否改变朱厚熜的话,如果不是他太过厌恶这个流民遍地的时代的话,如果不是他觉得应该拯救一些什么的话,他一定已经躲回家中。
即便这样做,以后会成为历史上的那个陆炳,可至少永远也不会再面对这样的场景,不是吗?
陆斌都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朱厚熜执意要跑,自己一定也会跟着逃走,自己只不过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而已,何必强撑呢?
很可惜,他站了出来。
几名护卫动作十分麻利,被孟智熊招呼过来之后,其中一人与那个严肃着一张脸走来的小吏谈了一会儿,随即那小吏转瞬间便露出笑脸,朝着朱厚熜这边连连作揖,似是在夸赞着什么。
然后他屁颠屁颠带着其他人回去,不久之后便有人送了草席与工具来。
至于为何不仔细盘查?小吏除非是疯了,才会为几个已经死了或者是快要死了的流民招惹王世子,就算真是他们王府弄死的,又怎样呢?谁会关心一群流民的死活?
本来一天也就要死个二三人,现在多死两个,岂不是减少官老爷们施粥的工作量?你卖点乖巧,有机会便弄些赏赐,这不比啥都强?
得了工具与草席之后,孟智熊也不叫自己兄弟们帮忙,自己背起那老者尸体,一步步前行。
这是他的过错,即便起因是护卫主家安全,但杀死老者这件事情还是令他感到十分难受,按照辈分来说他与陆斌乃是同辈,他也有爷爷奶奶健在,陆斌还见过,是十分和蔼可亲的长者。
因此他怎么会忍心伤害长者呢?孟智熊的步伐沉重,他就像是穿着钉鞋走路的苦行僧,只觉得自己有天大罪孽,这辈子也无法偿还干净。
即便陆斌提醒这位兄长,那老者死亡时并不算痛苦,也许是终于咬了一口美食,他甚至是挂着一丝释然,一丝微笑死去的,都没有让这位兄长的内心好受一些。
一行人避开人群来到一片贴近道路,可见城墙,依山傍水之所在,乃是朱厚熜为其寻找的葬身之所,随即几名护卫便纷纷做起自己的活来。
朱厚熜与那名男孩也参与其中,一边刨着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莫戈,九岁,未加冠,我一定要杀死你。”莫戈这时候的泪水已经不再流淌,但是此刻却沉默寡言起来。
他用一种森寒的目光看着朱厚熜,这让四周护卫都警惕起来,因为府衙牢房中有的死囚,就会露出这种摄人目光,那都是些连自己命都不要的疯子。
“我叫朱厚熜,是兴王府世子,你想要杀死我并不容易,我护卫很多,一个个都很有本事,而且我现在也并没有被你杀死的打算。”朱厚熜极为认真的对莫戈说道。
“哼!”莫戈冷哼一声,他仿佛在一瞬间成长为冷酷之人,森寒目光紧紧盯在朱厚熜身上。
“很多人告诉我,真正美好的国家应当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可这种景象我没有见到我身边的人去追求,而似你们这样的人又追求不了,这让我很困惑。”
朱厚熜看着莫戈母亲之坟逐渐完成,恭恭敬敬朝着这位母亲行了一礼“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想追求一下那样的国家,所以请你的儿子至少在我完成这些事情之前不要杀死我。”
莫戈森冷的目光紧紧盯着朱厚熜,这孩子看了朱厚熜的脸很久很久,看了自己母亲坟一眼,也不知他在想一些什么,几名护卫紧紧盯着他,手按在刀剑之上。
“我会让王府中最好的老师教导你武艺,你以后就跟随在我的身边,如果我明明看到这些事情而不去了解,如果了解了这些之后不想着改变,如果以后我偏离了正确的道理,你都可以立刻杀了我。”
“好!”莫戈只吐出一个字,然后在坟前跪下,哐!哐!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在磕头瞬间留下眼泪,抬头之后迅速一抹眼泪擦干,脸上变成了一片冰寒之色,似乎在这一瞬间便接受了现实,只是嘴唇颤抖数下道“我饿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逐渐变得暗淡下来,朱厚熜一行人便准备在外露营过上一夜。
孟智熊在亲手埋葬那老者之后,决定让护卫之中一人前往王府报信,这带去的消息可不是什么报平安,而是让王府加派人手,如果可以最好能够与府衙沟通,让自己这一行人能够回去。
自己这一行人太少了,而且最近他可是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过,北边梁松山上可能来了一伙儿山贼,莫要在外面过夜。
贼寇杀人可不长眼的!
但是孟智熊的想法注定没法实现,因为府衙也知道情况,也害怕有贼人生乱,凭流民而冲入城中,他们提前便关了门,那派出去报信的护卫都没给进去,就送入一封信,人是自己回来的。
没奈何,只能是躲闪着小心,避开流民在远处点燃篝火,拿了护卫们身上携带的口粮来,稍微靠火边热了热,囫囵将就着对付了一餐。
莫戈吃的津津有味,看他那样子,那干粮里面掺着的咸味肉丁简直就是绝世美味,他甚至要用舌头将其挑出来,在嘴里抿上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陆斌一看这模样,咽了口口水,极为疑惑的看了一眼手中黑不溜秋的干粮饼子,这玩意有那么好吃?
一咬牙一闭眼,陆斌康昌就是一口咬下去,嗯!一股子放嗖了的抹布味!
“好吃吗?”朱厚熜看着陆斌闭眼的模样,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陆斌闻言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好吃!”
打了陆斌一顿的朱厚熜是饿着睡觉的,消耗了体力之后腹中空空,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