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凉州与素国南境接壤,自古便是抗击外敌的战略之地。
小河庄因地处凉州,十户九家皆军户。
所谓军户,即家中世世代代男丁皆兵卒。
爷爷戍边抗敌,爹爹戍边抗敌,儿子、孙子,子子孙孙,绵延无尽。
村尾张家,张庆荣端起白瓷碗,将满满一碗清汤寡水的粟米粥一饮而尽。
随即往空碗中刨了两个红薯,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连带着红薯皮一起吞入腹中。
男人最后于瓷碟中夹起唯一一块咸菜疙瘩,视若珍宝般放进嘴里细品滋味。
妻子与大女儿只能眼巴巴看着。
男人并非吝啬,舍不得切下两小块让妻子女儿尝尝。
只是用膳完毕后,他得下地劳作一整天。
家中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半点荤腥,咸菜疙瘩,确切地说,是里面的盐,在吊着男人一口气。
肚子可以咕咕叫,但盐绝缺不得。
否则莫说锄地,身子稀软的连锄头都扛不起,严重的甚至会危及性命。
……
朝阳还未初升,张庆荣便来到自家地里。
张家共计一十三亩地,全是旱地,辛苦一年,交了粮税,到头来勉强糊口。
张庆荣抡起锄头,卖力开垦。
只有松软的土地,才能种出好庄稼。
一锄,一锄,又一锄。
男人很快便汗如雨下。
土地历经一整个冬天,小半个寒春,早已硬实如村里的阡陌,锄起来极费力气。
莫说牛,张家几世人,连一口骡子都买不起,世世代代,人不如畜。
从朝阳初升锄至日上三竿。
张庆荣早已饥肠辘辘,疲乏难耐。
男人只喝了几碗水饱腹,稍作休息,继续抡起锄头。
很快又是大汗淋漓。
一滴滴滚烫汗珠划过灰扑扑的粗糙脸庞,支离破碎般摔落土地中。
直至日落昏黄。
张庆荣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家走去。
晚霞极美,仿佛大片燃烧的血。
然男人无心欣赏,面庞上只有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忽地。
急促马蹄声阵阵。
滚滚黄烟中,一人一骑从大路那头疾驰而来。
路过小河庄时扔下一卷文书。
高声呼喝道:“小河庄三十九户,共计三十九位兵卒。”
“朝廷有令,凡军户兵卒者,即刻出发,五月初一之前,必须抵达龙城。”
“误期者,立斩不赦!”
这边黄烟消散,那边黄烟又起。
张庆荣弯腰捡起县衙文书,眼眶里的愁苦,浓郁至几乎流淌出来。
……
魏国将黎明百姓划分为三籍。
民籍、军籍、匠籍。
又细分为民户、佃户、茶户、马户、矿户、匠户、织户、船户。
商户、营生户、铺户、盐户、军户,共计十四种职业户。
民户即是种地,世世代代种地。
佃户也是种地,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只能沦为士族奴隶。
马户即是养马,世世代代养马。
矿户即是采挖各类矿石,世世代代挖矿。
庙堂将百姓分作三六九等,以维持脆弱的统治。
夜幕降临。
灯火如豆。
张庆荣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头,沉默不语。
两个女儿已经睡着,妻子拿着针线缝补破衣裳。
“此去龙城,千里迢迢,盘缠可咋办啊~”
张庆荣愁眉苦脸。
“让人戍边,却连路费也不舍得给,太过分了。”
妻子气恼道。
“唉,古今往来皆如此。”
张庆荣叹气道。
“孩他爹,你去县上求求你哪位百夫长,让他预支一点饷银作盘缠。”
“预支?!”
男人讥讽道:“从来只有朝廷预支百姓,哪有百姓预支朝廷~”
“那咋办?没有路费,你岂不得半道上活活饿死?”
“就算没有饿死,露宿荒郊野岭,也要被豺狼虎豹吃掉。”
咬咬牙,男人起身。
翻出地契,走出院门。
借着月华,直往桐丘镇的方向走去。
……
一夜翻山越岭。
旭日东升之际,张庆荣总算来到桐丘镇。
男人轻车熟路,来到小镇西边地界,一处豪华府邸前。
府邸主人唤作萧澄镜,乃龙城执掌者,镇北王麾下八百亲卫之一。
张庆荣神色一怔,只因府邸前已排起一条人龙。
无一例外,全是龙城兵卒。
张庆荣紧紧攥着地契,耐心等待。
直至烈阳高悬天心,男人才见到萧澄镜。
萧府客堂。
衣着华美的萧澄镜淡然品着香茗。
张庆荣卑躬屈膝,双手奉上地契。
“萧大人,您还记得我吗?卑职张庆荣,还请您吃过饭呢~”
萧澄镜不发一言。
张庆荣只觉面颊一阵火辣辣。
“萧大人,这是我张家地契,想暂时存放您这儿,换几两上路盘缠。”
“萧大人您放心,等朝廷发了饷银,卑职定将双倍还您。”
萧澄镜不咸不淡道:“张老弟,你应该去典当行,而不是我这儿。”
张庆荣张了张嘴,想说典当行看不上自己家那几亩旱地。
“萧大人,您之诚信,远非典当行可比拟。”
“哈哈。”
萧澄镜肆意大笑。
“张老弟,我名下的土地,何止千亩。”
张庆荣神色一黯。
萧澄镜微微眯眼,话锋一转道:“张老弟,走出我萧府可莫于外人言我萧某人不近人情。”
“我家一位九品武道侍从,膝下稚子七岁幼龄。”
“孩子父亲近日有心为稚儿寻一名童养媳。”
“听说你家大女儿生的颇为水灵……”
萧澄镜并未将话说完,可张庆荣已是心知肚明。
姓萧的在县上开了一家青楼。
童养媳为假,网罗卖皮肉之妓为实。
“张老弟,考虑好了没有,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张庆荣死死攥着地契,牙齿将嘴唇咬出血。
……
夕阳西下。
张庆荣搭了一辆牛车回到小河庄。
远远地,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儿赤着一双小脚,雀跃着跑来。
“爹爹,你回来啦,娘亲在准备晚膳,咱们很快就能吃饭啦。”
“爹爹,今儿的水,是囡囡用小桶一桶桶提回来的。”
“大黑也被囡囡喂得饱饱的。”
“爹爹,我想下地,可娘亲不让。”
张庆荣突然蹲下身子。
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揉了揉女儿小脑袋,又捏了捏没有半两肉的脸蛋。
“爹,你咋哭啦,是囡囡惹你生气了吗?”
男人怎么也止不住从眼眶里滑落的泪水。
渐渐地,那泪水模糊了视线。
男人再也看不清女儿的小脸。
……
伏灵十四年,三月十九。
萧家一位侍从带走了女孩。
骏马上,小女孩冲土地里锄地的男人挥舞着小手。
“爹爹,囡囡走啦。”
“给别人家当童养媳去啦。”
女孩开心极了。
从未想过自己竟值那么多钱。
“爹爹,要常来看囡囡呀。”
“带着娘亲和妹妹。”
地里。
男人一直抡着锄头。
始终不敢抬头。
两串晶莹剔透,直往黄土里落。
女孩消失于明媚春光的翌日。
张家男人怀揣卖女碎银,辞别妻子小女,北上龙城。
从此在没有看见过大女儿那张笑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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