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九世甜
阿飞六岁那年的秋天,因为献神节,小镇学塾休沐了很长时间。
青衣天天领着大黄狗于太平河畔垂钓。
鱼钩是弯钩,但上面却没有鱼饵。
所以从始至终,青衣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九为数之极。
献神节便共计九日。
每日朝神树虔诚叩首九个时辰,连叩九天,以求列神赐予九世福德安康。
节日第一天,小镇万人空巷,平日里静谧至几乎透着些许阴森气的神木林人头攒动。
除了‘剐死鬼’,每棵神树前都挤满了人,宛若将尸体淹没的苍蝇海。
半数家庭,清晨进而晌午出,其中多是小镇家境殷实的商贾。
毕竟一天九枚铜板,九天八十一枚,于这些商贾而言,就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
贫苦人家没钱,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叩首。
第一天,小镇四五万居民,共计六百七十九人叩满九个时辰,其中就有小不点。
青衣一个一个,数的清清楚楚。
六百七十九人,从清晨叩到晌午,再到日落昏黄,再到月上中天。
直叩到下半夜才罢休。
六百多人借着月色,彼此搀扶,一瘸一拐走出神木林,走过廊桥。
“他娘的,九个时辰啊!接下来至少半月下不了床。”
“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忙忙碌碌,竟连九枚铜板都拿不出来。”
“我的膝盖又麻又痛,感觉像是被万蚁撕咬一样,明儿打死都不来了。”
“我老娘去年过世了,我埋得是她的人偶,一世丰衣足食,应该足够了吧。”
“做人呐,不要太贪心,一世就一世吧。就算此夜死去的老爹托梦,跪在我面前哐哐磕头,明儿也不再继续了。”
献神节第二日,继续进入神木林叩首的,只剩七十九人。
九个时辰里,半途而废的共计三十一人。
献神节第三日,继续叩首的,还有六人。
第四日,继续的,只余一人。
第五日,一人。
第六日,一人。
夜色深沉,星月黯淡。
第七日,约莫丑时三刻,青衣站在篱笆小院院门口,静静望着那个用手肘撑起瘦小身子,一点一点爬出神木林,爬过廊桥的小不点。
“六世的钟鼓馔玉,应该足够了吧~”
青衣自言自语。
献神节第七日,天刚蒙蒙亮。
睡了两个多时辰的小不点拄着一根木棍,颤颤巍巍走出小镇,走过廊桥,走进神木林。
“六世……还不够吗?!”
“不想要那双腿了吗?!”
饶是陆地神仙,目睹过王朝兴衰,见过太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青衣,也不由微微动容。
……
晌午。
青衣领着大黄狗来到小镇。
“先生来了,快请坐。”
一身翠绿襦裙的小姑娘,赶忙擦了擦干干净净的桌面,又擦了擦木凳,给青衣倒了一杯清茶。
“老规矩,咸口,多放葱花,不要香菜。”
“好嘞。”
嫩白豆腐用木筷压碎,撒上细盐,淋上麻油,加以葱花点缀。
青衣小口小口,吃的优雅。
豆腐摊生意相当火爆,又是饭口,所以客人极多。
“听说赵家赌坊为乌衣巷那个陈家小子,专门开了一注,你们有没有押钱?”
“押什么钱?哪家小子?”
“赵家赌坊的新注,赌乌衣巷那个好像是叫陈梦飞的小子吧,是否能跪够九天。”
“我见过那小鬼,瘦得跟竹竿似的,竟连跪整整六日,今天是第七天。”
“第七天?!我的天老爷,疯了吧~”
“刚才我去赌坊了,陈家小子新注的赔率简直疯狂。”
“押一枚铜板,只要陈家小子能跪够九日,则可得三十七枚铜板。”
“这还只是第七日,等明天,后天,赔率还会暴增。”
“我看你们才是疯了,如果那小子跪不够九日,你们不得赔死?”
“最要命的一点,你们认为赵家会让陈家小子跪够九日吗?”
“你这话说的,少押个一两枚图个乐呵不就行了。”
“咱们要相信赵老爷,毕竟商人最在乎诚信二字。”
“听说不少人借了羊羔利,押上了全部身家,我真怕那小子跪不够九日,输红眼的赌徒们会将其一口一口,生生活吃了。”
献神节第七日,小不点跪够九个时辰。
押能跪满九日的人们欢呼雀跃。
献神节第八日,小不点一如既往。
夜幕降临后,青衣腰悬木剑,走出篱笆小院。
深深望了一眼黝黑如墨的神木林,青衣走过廊桥,往小镇行去。
他要与卧龙巷的赵老爷讲个道理。
……
月华如霜似雪。
行走在青石长街上的青衣,面色忽然一怔。
暗巷中,伴随窸窸窣窣声,竟爬出一只恶鬼。
不。
不是恶鬼。
只是一位形似恶鬼的女人。
女人断了两条腿,和儿子一样,以手肘撑着身子,一点一点,艰难爬行。
青衣看到,女人身后还背着一把锯子。
女人显然也未想到大晚上的街道上还有行人。
臻首轻垂,冲青衣柔声道了句‘抱歉’后。
女人慢慢往卧龙巷的方向爬去。
青衣三颗漆瞳熠熠生辉。
仿佛看到一头骨断筋折的凤凰。
女人瘦弱肩头,挑着清平镇近三百年来的所有灵气。
青衣隐匿身形,紧紧跟随。
……
小镇卧龙巷,夜幕下的赵家府邸灯火通明。
“老爷,疯了,那群赌徒疯了,几乎砸锅卖铁,全押陈家小子能跪够九日。”
“这已经是第八天了,那小鬼是真不在乎自个两条腿。”
“老爷,明天就是最后一日,真让小鬼跪满,咱们要血亏啊。”
赵府管家忧心忡忡道。
“淡定~”
锦衣华裳的赵老爷品着香茗,漠然道:“你以为我会让那群丧心病狂的笨蛋如愿吗?”
管家询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赵老爷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笑容,“神木林在镇子外头。”
“整片树林只有那小鬼一人。”
“被豺狼虎豹等野兽吃干抹净,很正常吧。”
“一堆瘦骨,怎能叩首?”
“叩不满九日,咱们不就是最终赢家吗~”
管家伸出大拇指,“老爷,高!”
一位下人忽然走进正堂,冲赵老爷卑躬道:“老爷,外头有一女子求见,说是陈梦飞的娘亲。”
“陈梦飞?陈家小子!”
赵怀仁眼神闪烁了一会,道:“请进来。”
……
半炷香功夫后。
看着黄皮裹瘦骨,只有上半身的陈家女人,赵怀仁和赵管家对视一眼,俱是瞠目结舌。
这女人究竟是怎样把儿子养大的?!
“赵老爷,妾身南锦屏,乌衣巷陈家陈南氏。”
女人声音温软,眼神明亮。
一向以鼻孔看贱民的赵老爷,破天荒冲女人拱了拱手,“不知陈南氏深夜拜访,有何要事?”
女人轻语道:“妾身想让赵老爷消注。”
“我儿子的注。”
赵老爷淡淡一笑,“陈南氏,你可知你儿子这些天有多火爆?”
“不客气的讲,几乎牵动着大半座小镇居民的心。”
“太多太多人几乎为你儿子押上一切的,所有的。”
“献神节只剩最后一天,你让我消注。”
“那群愤怒赌徒,会将我生吞活剥。”
女人笑不露齿,道:“听说赵老爷很喜欢赌,莫不如与妾身来一场?”
“哦?!”
赵老爷顿时来了兴致,“怎么个赌法?”
女人卷起裤腿,露出还没成人小臂粗的半截大腿。
“烦请赵老爷看看,妾身这条左腿能有多长?”
“猜个大概就行。”
赵老爷细细凝视。
成年女性,大腿长度约莫在15寸上下。
女人大腿居中截断,还余7寸多一些。
“5寸至10寸之间。”
赵怀仁自信回道。
“赵老爷,您猜错了~”
女人微笑道:“正确答案是不足半寸。”
言罢,女人解下后背上的锯子。
当着赵老爷与赵府管家的面,将锯齿置于左腿腿根处。
刹那。
皮肉撕裂,鲜血殷红。
咔嚓咔嚓声疯一般灌入耳孔。
赵老爷与管家,两双眼睛四颗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
赵怀仁见过太多太多残忍暴虐,杀人如麻之徒。
然如女人这样的,别说见,连听都未听说过。
那咔嚓咔嚓的锯骨声,听的赵怀仁毛骨悚然。
女人眼神,明亮而平静。
面庞没有丝毫狰狞扭曲。
只是秀眉微蹙罢了。
“够了!”
赵怀仁摆手,“你走吧,我会消注~”
女人收起沾染鲜血、碎肉、骨屑的锯子,臻首轻垂,柔声道:“谢谢~”
望着女人渐行渐远的清瘦背影。
管家双股颤颤,抖似筛糠。
赵老爷伸出双手,掌心一片湿润。
“狠~”
“真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