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永忆江湖归白发
《水浒》带着道教的胎记落草,一百单八将的元神被张天师封印在万丈深渊的地宫,承受着最黑暗的诅咒。机会千年一遇,罪孽深重的元神以冲击波的形式逃逸。肇事者钦差大臣洪太尉,认为这是天意,镇压地宫的碑碣上刻着“遇洪而开”四个字。洪太尉不信邪,一定要开——开地宫,开启了洪水猛兽的野蛮生长模式。这种魔幻主义开篇,无视“轮回、因果”的恐吓——未知生焉知死!张天师占卜——风雷益卦!
龙吟虎啸,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重出江湖。江湖一词,最早出现于《庄子》,“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又提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范仲淹引申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江湖作为庙堂、魏阙的对立面,处于“在野党”的地位,是官方和民间的中间地带,属于第三世界。相对于王法和民俗,江湖有独立的价值评价标准。《水浒》抛出了“义”的杀手锏——反对苟且偷生,探讨生而为人的价值和意义!“取义”的过程,充满了颠覆性,自怨自艾,可歌可泣。
庄子笑傲江湖,“与造物游”,我行我素。“窃以为”施耐庵的玩世不恭,与庄子一脉相承,世界观也有几分神似。梁山智囊取名吴用,更像作者的自嘲——无用,百无一用!在《宋江智取无为军·张顺活捉黄文炳》一回,作者把风马牛不相及的“无为军(今安徽无为县)”安置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对面,皇皇巨著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匪夷所思。作者对“无为”念念不忘,南辕北辙,指鹿为马。无厘头啊!
庄子的江湖是哲学的江湖,秋水无尘。施耐庵的江湖是世俗的江湖,泥沙俱下。亡命,行侠,追名逐利,各取所需;是险恶的丛林,充斥着坑蒙拐骗、草菅人命、怙恶不悛;樵夫、渔夫、船夫、车夫、屠夫、石匠、铁匠、银匠、泥水匠、剪绺的、卖野药的、放高利贷的、牢头狱霸,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个别“群演”跑到“金剧组”,还混成了主角,搞了个《水浒》外篇,乱套了。赤脚撒丫,蓬头垢面,形象为“士林”所不齿;气急败坏,刚愎自用,素质为“时论”所不赏;剪径、下药、人肉包子,劣迹为“常宪”所不赦。《水浒》提供了“作乱犯上”的方法论,又标榜“忠义”,企图自证清白。首鼠两端,“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施耐庵如此,宋江如此。施耐庵已经彻底反省,宋江需要老实交代。为人奸诈的施耐庵全身而退,用舍行藏成迷。大哥宋江被钉在耻辱柱上,蒙受不白之冤——被人利用!向左走向右走?反贪官还是反皇帝?不知道这出挑拨离间的闹剧还得持续多久,继续欺骗单纯善良的读者。山人一叶扁舟,“从赤松子游”。
《水浒》向下兼容,刷新了英雄豪杰的下限。太多梁山好汉不是单身就是丁克,不顾家,甚至没有家,不务正业,失魂落魄;酗酒,赌博,打架斗殴;是男人,但不是好男人。全书没有见证一个婴儿的出生,甚至连个孕妇都没有照面。缺少接班人的梁山、暴风骤雨式的斗争注定是短暂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老子》二十三章)”?由于“路线问题”,孤注一掷的结局仿佛流星雨,玉石俱焚,瞬间报废了扭转乾坤的力量!
宋江入伙梁山,提出“封妻荫子”的人生奋斗目标,比“大碗吃酒肉,大称分金银”既温情又远大——从财务自由到名利双收。不论“大碗吃酒肉,大称分金银”,还是“封妻荫子”,出发点都是私心,对山寨的未来没有形成共识。功高震主的宋江,人无远虑的晁盖,政见相左,貌合神离。晁盖的遗嘱如同“判决书”,几乎剥夺了宋江的继承权。宋江摄政,祭出“替天行道”的大旗,这才是“梁山泊主”该有的建树!相较于“均田免粮”、“耕者有其田”,替天行道充满不确定性——天道无常。“清君侧”是替天行道,“伐无道”也是,“尧舜禅让,汤武革命”,头头是道。宋江决计招安,一百单八将的关系变成“同志加兄弟”。
以“反动学术权威”蔡京为首的“文官集团”把持朝政,宋江羡慕嫉妒恨,创业没有拉笼一个文官。宋押司作为职场不入流的吏员,与朝廷命官的差距,隔着一纸功名。作为施耐庵的偶像,宋江“文齐命不齐”,怀才不遇,在浔阳楼题反诗,身陷文字狱。往事哪堪说!早年,施耐庵伙同像吴敬梓、蒲松龄等“老油条”,串联学渣武松,“写大字报”,闹□□,攻击科举制度,想当“白卷英雄”。这下好了,开除学籍,拉黑档案,无缘“甲乙科”。这场文墨官司结论如下:这是典型的癔症,“拉不出屎来怨粪坑”,拉出来又臭又硬;并发症——红眼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半瓶醋;彻头彻尾的投机取巧,再看模范生范进屡败屡战,复读复读再复读,学习学习再学习,没有熏不黑的锅屋;同时作为第一个吃“天鹅屁”的,新鲜感超过天鹅肉,高度仅次于“彩虹屁”,马屁狗屁望尘莫及。反观施耐庵破罐破摔,仇官仇富仇视知识分子——相煎何太急!施耐庵连落榜生都不放过,对投笔从戎的“王伦”热讽冷嘲、人身攻击、痛下杀手,遭到警方、军方的联合通缉。从此,数典忘祖的施耐庵以文人为耻,自绝于斯文,以至于影响到文风。《水浒》在四大名著中,文字最直白。坏就坏在太直太白,没有“书卷气”,口耳相传,普及到文盲阶层。坏人心术,流毒无穷,防不胜防!
古人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自白: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施耐庵作《水浒》,可以等量齐观。《春秋》“大一统”,逆袭成为天下显学,钦定为科举教材。《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围绕《春秋》各抒己见,《国语》算是第四种解读,别称《春秋外传》。一言难尽的《水浒》,囚首丧面,拖着几百年的枷锁,被轮番拷问。字字皆是血,说多了都是泪!《水浒》最出名的两个评书人李贽、金圣叹,都不得好死。“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的说法约定俗成。《三国演义》看人,除了“面相”,还要看后脑勺——是否有“反骨”!
熬到“早生华发”,读《水浒》算是到龄了,“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江湖无涯,《水浒》是岸。还有浪子整装待发,闯荡,退隐,重出。我等的船还不来,望眼欲穿。
水泊早就干涸了,何来不系之舟。梁山最后一条船,按照孔子未能成行的路线图,“道不行,乘桴浮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