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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晴雯惟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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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那王夫人

    决心整顿大观园,

    在查抄之后,

    又少不了秋后算账,

    就把那司棋,晴雯等人,

    遣送出了大观园。

    那晴雯正在病中,

    就成了待死之人。

    那晴雯的哥多浑虫出去了,嫂子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住,悄唤两声。

    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

    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

    病上加病,

    嗽了一日,

    才蒙眬睡了。

    忽闻有人唤他,

    强展星眸,

    一见是宝玉,

    又惊又喜,

    又悲又痛,

    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

    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停,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

    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哪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烫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

    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说毕又哭。

    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吧。”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

    晴雯拭泪,

    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做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

    宝玉听说,吓的忙赔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服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

    “好姐姐,别闹。”

    灯姑娘乜斜醉眼,

    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做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

    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

    灯姑娘笑道:

    “我早进来了,

    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

    我等什么似的,

    今儿等着了你。

    虽然闻名,

    不如见面,

    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

    竟是没药性的炮仗,

    只好装幌子罢了,

    倒比我还发讪怕羞。

    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

    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

    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

    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

    屋内只你二人,

    若有偷鸡盗狗的事,

    岂有不谈及于此,

    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

    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既然如此,

    你但放心。

    以后你只管来,

    我也不罗唣你。”

    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做计较。因乃至后角门,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

    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声。袭人方放心,也就蒙眬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做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

    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哪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告诉他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促人来舀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拿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

    王夫人听了道:“胡说!哪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做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这尘世间实在多事,

    出家了清静,

    也能清静就是造化。

    也罢了。

    那妙玉早就知道,

    若晴雯不死,

    也不过是看开了,

    就去出家也是极好的。

    省得在俗世里,

    受人诽谤。

    只是这命真是半点也不由人不信,那晴雯就这样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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