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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洗头惹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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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那芳官,

    自小就是个

    天不怕地不怕的,

    又兼唱了那戏,

    就把戏文里的

    那些快意恩仇,

    搬到这人世间来。

    其实哪有什么快意恩仇,

    有的只是些

    世俗的日子罢了。

    就比如这洗头,

    也能因此打起来,

    是要多不开眼,

    才能打起来。

    这么说,

    他芳官也未必服气。

    人不都是自己

    为难自己么?

    你和婆子打得什么劲

    这时晴雯过去拉了她

    替他洗净了头发,

    用手巾拧干,

    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

    命他穿了衣服

    过这边来了。

    晴雯总是这样,

    嘴巴不饶人,

    心比谁都善良柔软。

    这时司内厨的婆子来问:

    晚饭有了,可送不送?

    小丫头听了,

    进来问袭人。

    袭人笑道:

    “方才胡吵了一阵,

    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

    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

    麝月笑道:

    “提起淘气,

    芳官也该打几下。

    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

    半日就坏了。”

    说话之间,

    便将食具打点现成。

    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

    进来站住。

    晴雯、麝月揭开看时,

    还是只四样小菜。

    晴雯笑道:

    “已经好了,

    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

    这稀饭咸菜

    闹到多早晚?”

    一面摆好,

    一面又看那盒中,

    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

    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

    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

    说:“好烫!”

    袭人笑道:

    “菩萨,

    能几日不见荤,

    馋的这样起来。”

    一面说,一面忙端起轻轻用口吹。因见芳官在侧,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服侍,别一味呆憨呆睡。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

    他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向日芳官等一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这干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故此不知内帷规矩。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场,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买转他们。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

    “他不老成,

    仔细打了碗,

    让我吹罢。”

    一面说,一面就接。

    晴雯忙喊:

    “出去!

    你让他砸了碗,

    也轮不到你吹。

    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子来了?

    还不出去。”

    一面又骂小丫头们:

    “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

    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

    “嫂子也没用镜子

    照一照,就进去了。”

    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

    只得忍耐下去。

    芳官吹了几口,

    宝玉笑道:

    “好了,仔细伤了气。

    你尝一口,

    可好了?”

    芳官只当是玩话,只是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

    “你就尝一口何妨。”

    晴雯笑道:“你瞧我尝。”

    说着就喝了一口。

    芳官见如此,

    自己也便尝了一口,

    说:“好了。”递与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众人拣收出去了。小丫头捧了沐盆,盥漱已毕,袭人等出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与芳官,芳官本自伶俐,又学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说头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饭,你就在屋里做伴儿,把这粥给你留着,一时饿了再吃。”

    说着,

    都去了。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

    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

    独合了他的呆性,

    不觉又是欢喜,

    又是悲叹,

    又称奇道绝,说:

    “天既生这样人,

    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

    玷辱世界。”

    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芳官问何事。宝玉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

    愚人原不知,

    无论神佛死人,

    必要分出等例,

    各式各例的。

    殊不知只一

    ‘诚心’二字为主。

    即值仓皇流离之日,

    虽连香亦无,

    随便有土有草,

    只以洁净,

    便可为祭,

    不独死者享祭,

    便是神鬼也来享的。

    你瞧瞧我那案上,

    只设一炉,

    不论日期,

    时常焚香。

    他们皆不知缘故,

    我心里却各有所因。

    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

    有新水就供一盏水,

    或有鲜花,

    或有鲜果,

    甚至荤羹腥菜,

    只要心诚意洁,

    便是佛也都可来享,

    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

    芳官听了,便答应着。

    这一番议论,只因太过真切,就把那妙玉也感动得什么似的。原来那宝玉并不都是一味呆性,也有殊胜同理心在那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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