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淮水东边旧时月
翌日午后,楼汛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提醒殷淮安该出门了。
殷淮安搁下手中的书,更衣后刚要出门,突然想起一事,便回身嘱咐楼汛:“你明日去一趟扬州,帮我找一个人。”
楼汛以为是上次去救李成骆惹出什么麻烦了,猜测道:“将军是要找上次府衙的人吗?”
殷淮安凑近他,低声嘱咐了两句,而后出门。
到了王府门口,他并没有进去,而是在外头等着。少顷,一身红衣的慕容怀月翩跹而来。
殷淮安眯起眼看她,倏地笑了一下,待她走近后,才低声道:“果然,你穿红色才是最好看的。”
慕容怀月脸颊发烫,她稍稍退开一些距离,不自然道:“别这么说,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殷淮安笑笑,护着她上了轿,自己也跟着坐到她身侧。
行了一段路,轿内过于安静,慕容怀月受不住这种气氛,主动开口道:“今儿都有谁去?”
“就我们平常一起玩的这几个,没外人。”
“花云呢?她不是在你府中吗?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她先骑马过去了。”
慕容怀月“嗯”了声,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低头不自在了一阵儿,干脆偏过脑袋去,撩起一侧轿帘,看着外头的景色。
各式各样的铺子在眼前掠过,突然,一家胭脂铺子的牌匾进入她的视线中——
玲珑醉,慕容怀月默念着店铺的名字,想起之前过年时殷淮安在这定的紫茉花露,不禁有些难过,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妇人口中的南洋名贵水粉是何种样式。
马车行远,慕容怀月依依不舍地扭头看了好几眼,心下想着,哪日一定过来瞧瞧这紫茉花露究竟有多稀罕。
他们到明珠楼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雅间内看新来的胡姬跳舞了。慕容怀月一进到雅间,就被花云扯着要和那胡姬一同跳舞。
慕容怀月忙求饶,花云不依,说道:“姐姐,这新来的娅儿腰肢可软了,你摸摸。”
那名叫娅儿的胡姬赤着双足,敲着小鼓,扭着细腰律动,听了花云的话,也灿笑着靠近慕容怀月。
慕容怀月又羞又急,脸颊绯红,一直后退。眼瞧着娅儿贴了上来,忽地腰上一紧,她被带着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
殷淮安将她拉到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花云,道:“别闹了。”
“呿,凶什么。”花云嘟嘟嘴,又去闹别人去了。
慕容怀月松了口气,虽说她是喜欢花云闹腾的性子,但有的时候这性子也很惹人头疼。
刚要坐下,宋灏就招呼她:“坐我旁边,这儿位置好,能看到外头风景。”
慕容怀月点点头,刚要过去,手腕却被殷淮安一把攥住,她疑惑地抬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殷淮安抿唇不答,只是把人按在凳子上,然后自己挨着她坐下。
宋灏瞧见,被气笑了,冲着那跟冷面鬼煞没两样的男子道:“喂,你这肚量这么小,今晚可怎么喝个尽兴啊。”
“你喝尽兴就成。”
宋灏笑骂两句,扭头跟身旁的秋月明说话去了。
慕容怀月也想过去和秋月明聊聊天,只是刚起身,就被殷淮安拉住。她眨眨眼,解释道:“我去和秋儿说说话。”
殷淮安似乎有些烦躁,道:“有什么好说的。”
慕容怀月微微有些惊愕,一时噤声不知如何回他。殷淮安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安静了一瞬,干巴巴地道歉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慕容怀月坐了下来,犹豫道,“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殷淮安一愣,抿紧薄唇看向女子,须臾,摇摇头说道:“只是朝中事务繁多,有些累了。”
“那你保重好自己。”
殷淮安笑笑,应了一声。片刻后,他低声道:“你过去和他们玩吧。”
“你不过去吗?”
殷淮安含笑摇头,道:“有些累了,我想安静喝酒,他们那边太闹腾了。”
慕容怀月小脸皱成一团,看出来很是纠结,犹豫再三后,她快速说道:“那一会儿我过来陪你。”
似乎是觉得害羞,她话说得很快,刚一说完,也不等殷淮安回话,她便去了热闹的那一边。
殷淮安在身后看着,面上依旧冷淡,可是握着酒杯的手却怔在桌上。
兀自喝了不少酒,他觉得有些烦闷,便到雅间里的露台上凭栏而望,透透气。
明珠楼灯火通明,楼下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殷淮安百无聊赖,随意打量着进出酒肆的人,前来明珠楼的客人多数是壮年男子,想也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冲着这里的胡姬来的。
暗道无聊,殷淮安转身想回座位上,却见慕容怀月正往他这边过来,眸底似有星光闪烁,他不动声色倚着栏杆等她走近。
慕容怀月在他身边站下,揪着衣衫下摆,故作随意道:“怎么到露台上了?”
“透透气,”殷淮安笑笑,“怎么不跟他们玩了?”
“玩得有些累了。”
“要不要出去走走?”殷淮安往楼下瞥了一眼,“我瞧附近也有不少可玩的。”
慕容怀月探头往外瞧去,旋即应声道:“好。”
两人跟其他人说了声便离开了明珠楼,行至一戏台前,慕容怀月见是在唱《游园惊梦》,便扯了扯殷淮安的衣袖,说道:“我们看这个吧。”
殷淮安自然是好。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小厮立刻奉上茶点,殷淮安瞥了眼桌上的糕点,扔了个赏钱给小厮,道:“换别的糕点来。”
慕容怀月听见,下意识看去,见是茉莉糕,眼神暗了暗,只抬头看戏台上的人。
那小厮立刻捧了茉莉糕下去,不多时,端着一碟桃花酥上来。
殷淮安呷了口茶,只手托腮听着台上的人咿咿呀呀。他对戏曲不感兴趣,看了一会儿视线便溜到身旁的女子身上,慕容怀月也不喝茶、吃糕点,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连身旁一直盯着她看的灼人视线都没发觉。
殷淮安心下叹息,他竟不知道她爱听戏。
一出戏唱完,慕容怀月这才回神,意犹未尽地看着戏子谢幕,又从袖中掏出一些银两丢到台上。殷淮安在一旁瞧着,笑道:“看了这么久的戏,你竟也不累。”
慕容怀月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好久没听昆曲了,一时着迷才这样。”
说着话,她拈了一块儿糕点吃。
殷淮安慵懒地靠在椅子上,道:“你喜欢听,我们下次再来就是了,或者将戏班子请到府里去唱。”
慕容怀月急急摇头:“在这种露天戏台听戏才有趣儿呢。”
“瞧你,别呛着。”殷淮安浅笑,伸手揩去她唇角的糕点碎屑。
慕容怀月僵住,匆匆咽下口中的糕点,端起茶盏灌了两口水。
“慢点,别呛着——”
说什么来什么,因着心里慌张,她喝得也着急,果不其然被呛得直咳嗽。
殷淮安忙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三分气七分笑道:“越说越着急,你看,呛着了吧?”
慕容怀月脸涨得通红,用帕子掩着半张脸,待顺过气来便小声嘟囔着:“还不是你跟我说话说的……”
殷淮安听见,一双凤眸故作无辜状,道:“是怪我了?”
慕容怀月别过脸不看他,殷淮安拈了一块儿桃花酥,浅尝一口,说道:“这桃花酥确实不错,你若喜欢,我让小厮包一些我们带回去可好?”
“也好,带回去给秋儿他们尝尝。”
“你怎么一直惦记着旁人?”
“什么?”
殷淮安没说什么,只是叫来小厮,让他包了些点心。两人回到明珠楼,刚进酒肆大厅,就见又有汉人和胡人闹起来了。
殷淮安蹙眉,伸手牵住身旁的女子将她护在身后。慕容怀月在他身后侧微微仰头看他,俊朗的侧脸让她一时恍惚,前世中秋,她也是在他身后这么偷偷打量他的。只是幸好,此刻牵着她的男子不是前世那个殷淮安。
大厅里的两伙人吵闹得厉害,殷淮安牵着慕容怀月绕过他们,刚要上楼,耳力过人的殷淮安敏锐地捕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拽着女子旋身的同时,手中折扇一挥,将那飞向二人的酒壶轻松拦下。
那两伙人已经动起手来,吵闹间,谁也没发觉楼梯这边的情况。
殷淮安不悦地抿唇,视线掠过地上的酒壶碎片,落在身旁惊魂未定的女子身上,他牵着人往楼梯走了两步,安抚道:“你先上去。”
慕容怀月受惊不小,只愣愣地点点头,人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殷淮安叹了口气,唤来一个胡姬,吩咐道:“把人带到楼上宋公子的雅间。”
那胡姬领着人去了,慕容怀月拾级而上,不停地回头。殷淮安安静等着,只待人进到雅间里,他便大步走过去,拎着一个离他最近的汉子衣领,冷冷问道:“刚才谁丢的酒壶?”
两伙人闹得不可开交,哪有空回答他的问题,殷淮安咬牙冷笑,很好。
他扯来一张方桌,冲着打闹最凶的几人扔去,紧接着又将脚边两张方凳踹了出去,被中伤的几人登时倒地哀嚎,有两人还想挣扎着爬起来。
那打斗的两伙人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这不速之客到底是哪边的,看相貌应该是汉人,但刚才那一番动手却是见谁打谁。
难不成是个疯子?
殷淮安见他们终于安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用折扇指着一旁的酒壶碎片,阴沉着脸再次问道:“这酒壶是谁扔的?”
——
慕容怀月回到雅间,宋灏见她神情不对,关心道:“怎么了?”
慕容怀月结结巴巴地将事情一说,楼汛立刻变了脸色,起身就要下楼。谁知刚一开门,就见自家主子安然无恙的正要推门。
楼汛上下一打量,道:“爷,您没事吧?”
“你看我像是有事的吗?”殷淮安面无表情地说道,而后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呆滞的慕容怀月,凑近楼汛,低声道,“明日去扬州前先把底下那伙人找人处理了。”
楼汛讶异,但也领命。
殷淮安坐在慕容怀月对面,轻声安抚她,慕容怀月定了定神,问道:“没发生什么事吧?”
殷淮安笑笑:“没有。”
他倒了杯酒给慕容怀月让她喝了定神,自己拎着一壶酒慢慢喝着,刚才在楼下,他既然问不出,那么全部人都不能轻易放过。
更何况,他还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个熟面孔。
喝了两杯酒,慕容怀月有些不放心,瞥见宋灏他们继续玩乐,便叫着殷淮安到露台,问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殷淮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道:“没怎么。”
“你不要伤害他们,毕竟他们不是有意的。”
殷淮安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的火,平静道:“你是在担心他们吗?刚才你差点儿被他们中的一个扔的酒壶砸到。”
“可他们也不是冲我来的,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又怎样?那也差点儿伤了你。”殷淮安内心的烦躁几乎要压不住,敛下凤眸冷言道,“不小心犯的错就不是错了吗?”
闻言,慕容怀月愕然,这话好耳熟。
殷淮安看她神情不对,摁了摁眉心道:“抱歉,我不是冲你生气,只是刚才那情况有些太危险了。”
“嗯。”慕容怀月低下头,没再说什么。
“桃花酥给他们了吗?”殷淮安试图缓和气氛。
“嗯,给了,秋儿喜欢吃。”慕容怀月依旧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殷淮安眼神深沉,盯着没了兴致的女子看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是我不对,刚才我应该直接跟你上来的,你别生气了。”
慕容怀月抬头看他,很是迷茫道:“我没有生气啊……”
“那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事情。”慕容怀月笑笑,眉眼间含着苦涩,“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的,抱歉。”
“……”
殷淮安想说些什么,慕容怀月深呼吸了一下,挤出一个很勉强的笑,说道:“我还应该跟你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