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新生
白妙站在云上,金线密织的衣袍随风扬起。
这一天,人间世一场大梦。
恍若亲历,人人皆知的同一个梦。
江真在衡元宗醒来。
一场大梦,可爹爹江呈涯的目光,让她明白,这不是梦。
江真拼了命地往寒光殿去,见到嘉勋和和喻,嘉勋在和喻的胸口处猛锤了一下,继而仰天大笑。
她呆愣了一下,闪身去了寒光殿。
那里有许多本可以见到的人,以及早就不该见到的人。
人影憧憧,唯独不见任何一个昔年作恶之人,一看就像她的手笔。
江真静立在父亲身侧,将当年的乌尽渊娓娓道来。
所有的离去似乎都在梦里,一切都重现开始……
离别和苦难消散于上一个世间,被白妙留在上一个世间。
她亲手在死亡和生存中,为芸芸众生撕出一道裂痕。
沈行秋就躺在那里,似乎大梦未醒。
他们静静地等在那里,共同守着故友至交的归程。
散落的繁星汇聚成一团,问邪剑破云而来,似乎裹挟着云上的冷风,从数万年前直刺于寒光竹林中。
银发白裳的剑灵化出真身,手中握着那柄问邪剑,其上丝丝裂痕不曾覆灭。
江真知道,所谓大梦一场,不过是有人拼上一切,换了一个清风盛世。
那一瞬间,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风,惊得翠绿竹叶漫天飘飞,拂过每个人的面庞,落在他们的肩上,最后那风轻轻地落在沈行秋掌心。
问邪:“是她。”
晚风轻吹,竹叶翻飞,替白妙同众人道了一声“好久不见”。
沈行秋躺在竹藤椅上,大梦未醒,腰间青莲佩叮当作响。
江真想,是白妙不愿沈行秋再等待了。
所以,给他一场长一点的梦,让她等他醒来。
也许是因为白妙化神,仙魔双生的神在片刻间有了身躯。
他们得到了那个答案,守到她的归程,再不想打扰他们久别重逢。
白妙自空中轻飘飘地落下,眸光里是无尽的思念,她说:“哥哥,我回家了。”
沈行秋发间的白玉绥带垂在她的腕间,与青丝相缠。
化出身形的那一刻,白妙低头吻上他的唇。
沈行秋沉寂了片刻,拥她入怀。声音沙哑又有些含糊,“明明一场梦,却不是梦……”
“等了很久吗?”
“就像吹了一阵风。”
他们拥着彼此的月亮,轻吻月光。
不同于彼时告别,这一刻,温热的吻中,是安慰、是疼惜、是歉疚。
是永生的爱意。
玉青瓷白交缠坠落,撞碎了一地月影。
月光透过寒光殿的窗子时,白妙指尖摸到他发间的玉坠,轻声问:“哥哥……最喜欢我?”
“是。”
寒光殿日日架起结界总归不太好,他们去过枫州小院、山野竹屋、隐匿的灵泉……
面对白妙每次疑问的目光,沈行秋都会格外认真地说:“没有做过这个”,又或者是“没有在这里过”、“没有这样过”。
于是,一个个长夜与白昼,他们都不愿舍弃。
终于,任是久别重逢的思念太多,白妙也经受不住,只能抓着他的手,压着嗓音,“哥哥,我不行了……”
-
白妙闲时,总会望向淡蓝色的天,她没想到,这个世界有了她记忆里的许多。
天不再会是灰色的了。
可是总会是有遗憾的,她知道,尚活着的人会拥有新生。
至于没留下来的人,她在漫长的归程里,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刻,全都拽了一寸元灵。雾寂拒绝了。
他拒绝新生:“这纷纷扰扰人间世,我有幸看过了。我不曾有遗憾,也不会有归宿。白妙,多谢你。”
此去归程,白妙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回家的路,她从上古走到了现世。
世人只道上古距现世有数万年之久,可她现下真切地数过了。
以那一日为期,一共是三十七万一千六百年又三日。
她化成一道风、一片云、一片雪,兜兜转转,终于回家。
漫长的时间里,见过云上的海、乌尽渊的夜,人间世中缓缓流淌的三十七万年。
从一个个故人身旁经过,停留一段时间,再遇见他们的转世,转世的转世……
她曾觉得无比的孤寂,以为一颗心不会再跳动。
她陪着每一位故人都走过一段路,见过他们人生中许多个瞬间。
啼绯当年故去时,乌尽渊鹅毛大雪,她走到殿外,静静地望向天。
于是那一刻,白妙身为雪花,落入她的眼眸。
阿真哭了。
她愣住,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就好像那人的笔尖又落在她眉心,时隔一万年,让她好好治理妖魔界。
白妙看见问邪接下雾寂传承,在身钉长剑的她面前化成人形。
浮生幻境四百年一晃而过,问邪眉眼微垂,凝重又不舍,却笑着说:“别告诉她我走了……”
告别终是不曾错过,横跨一整个现世的时间。
那一日,她无法为他下一场春雨,于是寒夜深处,枫州小院飞花曼舞飘飞,她落入他银发上,却轻飘飘地透过问邪的身形,绕着问邪剑柄飞了一圈,落在地上。
白妙感谢天地予她漫长的生命,比起被世人遗忘的风景,她会永远记得这世间的每一道风、每一场雾、每一次生死离别……
大多时间她会随着天地的指引四处游走。
直到沈行秋出世,她便再未离开过他。
是他练剑时,划过面庞的竹叶;是他怀里沉檀香炉中的一缕香,是幻色海里轻抚过他唇畔的海水,是他吹过的每一场风,是他淋过的每一场雪,是他等待她时,指尖流淌的每一寸时光。
漫长到三十七万年的归程,在他眼里,不过一场大梦……
终于,当时间线流淌的现世的那一刻,她最后做了一场风,拂过他的发,绕着他的指尖,吹动了寒光殿前的苍翠灵竹。
风吹了三十七万年,唤醒人间世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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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州的战火已成过往,合欢灯会,黎家主邀她去枫州同乐。
沈行秋正同黎半雪谈笑,白思洲追着江真玩闹,惊得院子里的灵鸟振翅,躲得极远。
问邪抱着剑,一颗一颗地吃仙品金珠,白妙撑着腰说:“你要是吃光了,我就把问邪剑卖了还黎家主的债。”
问邪淡淡道:“这是她还你的钱。”
白妙:“?”
白妙追着他打,可刚追了一半就站着不动,泪水渐渐模糊视线,被她随手一抹。
问邪把匣子塞给她,俯身微微笑道:“这就哭了?”
白妙摇摇头,她看了眼问邪,几步之遥的沈行秋瞥见她眼眶微红,眸光一动朝她走来。
“感动。”白妙把问邪还回来的珠子递过去,“吃吧。”
她的神识感知着至亲故友的气息,从雕梁画栋的黎家,到十里烟火处处人家的枫州长街。
衡元宗仙气缭绕弟子成群,乌尽渊浮于海上同幻色海遥遥对望,海底域的烛火星河不再隐于海底。
裴央正敲掉阿绯手中的箭,弯弓一射,笑道:“这才叫拉弓射箭!殿下手无缚鸡之力,哈哈!”
白思洲一个个分装着思洲商行的玺印,装了一大盒仙品金珠往黎家去。
张九和他的父母精心包了好几袋桂花糖,和枫州军民一同拎着美酒餐食红烛去了功勋柱。
他们将要围着功勋柱大摆筵席,这一晚曲水流觞绵延数十里,觥筹交错,好不欢乐。
功勋柱上名姓长亮,以彰功绩英魂,再无祭奠缅怀之意。
神识所到之处,灯火人家,万物生息,什么都好。
一切惦念都寻到了各自的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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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白日里繁盛的长街挂上形制各样的合欢花灯。
枫州城钟声三响。
灯火扑簌簌地从南亮到北,宛如火龙,足足绕了枫州城三圈,漫天繁星也稍显逊色。
问邪拎着剑跟在她身后,白妙笑着说:“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啦!”
他隐去身形,白妙却笑着敲了下剑,心道:替自己寻个新生吧,无上灵剑漫长的生命里,不是只有它的主人。
白妙和沈行秋扣着手,去枫州放河灯,放那盏四百年前她买下的莲灯。淡白的莲花灯不小心撞上另一盏绯红合欢灯,两盏灯居然挂在了一起。
绯红的合欢花树下,灯火光影里,沈行秋金衫白袍,正微微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和身前的白妙道歉,他嗓音温和道:“白妙,我没和别的姑娘有缘分。”
白妙跳起来,笑道:“不是没这个可能。”
他肤色极白,墨发随意束在脑后,一双冷眸中柔光暖意,浅茶色的瞳中再未有初见时的疏离与冷漠。
沈行秋笑了笑,扬起手上的金丝元灵线,“你看谁家郎君手上带着这个?我心有所属。”
“属谁呀?”
“属你。”
听见两人的争执,撞人的姑娘连忙拉着自家郎君过来道歉,“对不住,是我家哥哥不小心,才挂上你们的莲灯,让姑娘误会这位公子了。”
姑娘过来的一瞬,沈行秋收起笑,直起身宽宽松松地揽着白妙,眸中装上冷漠和疏离,同云上初见时那样清冷道:“无妨。”
沈行秋清浅地低了下头,隔着河水拿起那盏被挂住的红色莲灯,在人潮中紧揽着白妙,踏入茫茫人海。
他们在人潮中逆行,沈行秋突然停住,拉得白妙一踉跄。
他的眸光落在那些颜色火红的合欢莲灯上,长睫轻轻地眨动,格外认真地说:“我们没有做过这个。”
“可是我不会做这个灯。”白妙有些发愁。
“点灯就好。”
“什么?”
眼见沈行秋出手阔绰地买下许多盏合欢灯,白妙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那我们就放一盏,许愿之后不看灯会了?回家?”
指尖探进他的指缝,白妙紧紧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走向灯火阑珊处。
那盏许多年前就该放出去的白色莲灯,如今泛着微弱渺茫的白光,在灯火烛影里渐渐模糊。
远远只见成片的火红色烛光摇摇晃晃,挤满了一河春水。
一场大梦,万物新生,于是世间所有牵挂和情意,在此间有了着落。
他们历经漫长的前世今生,终于成了芸芸众生。
正如重逢那一瞬,清竹听见了风的响动,春日落下最后一场雪,沈行秋大梦初醒……
彼时那缕清风吹过三十七万年——
百千烟火人间世,迎来一场盛大而绚烂的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