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番外三
年过完了, 一切又都宁静下来,绝青宗巍然屹立,仙山之上似乎没有春天, 清明刚过去没几天,很快就到了立夏。
清早起来,道陵君推开窗户, 看到庭院中草木红花,阳光已经有了暖意, 便知是到了明媚的日子了。
屏风后有轻轻的动静,叶清玉走到他身后, 道:“你今日醒得倒早。”
“天亮得早了,”道陵君看着外面的风景, “还没起就听到外面有鸟鸣声,窗纱浅薄,晨光透进来, 想再躺一会儿倒睡不着了。”
叶清玉道:“这有何难,找个弟子下山到人间集市上买些厚实的纱纸来换上就是了。”
道陵君右手抚摸上前面薄如蝉翼的窗纱,垂眸想了想, 还是道:“罢了。买来再换上,还是要弟子动手, 未免太过劳人劳力。”
叶清玉笑道:“无妨,买来我帮你换上, 不假他人之手。”
道陵君看他一眼:“你还会换窗纱?”又低下头,修长指尖点了点太阳穴,“我一介客卿,怎能让你这尊贵仙君为我做这等小事,说出去岂不平白让弟子议论, 背上恃宠而骄的骂名。”
“这不叫小事。”叶清玉温言说道,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他睡眠浅,单是自己睡在他这里的几次,五天里就有三天半夜会被他辗转的动作弄醒。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他换到一个新环境不适应,但是如今距离道陵留在绝青宗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有时睡在他旁边还是会感觉到他突然的颤动,脊背骤然僵直,两手在底下不停抓寻,这时候叶清玉都会慢慢把手伸过去,道陵默默靠近,然后试探着握住他的掌心。
这种情况持续很长时间了,但只发生在黑暗中,白天起来道陵君又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对什么都不在意,仿佛昨晚的一切都只是叶清玉的一个梦。
不知道在他单独一人躺在深夜里的时候,又有多少次是从梦里惊醒,身边却空无一人。
但这些叶清玉都不知道,好像也无从问起。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扬起嘴角:“再说客卿的身份也是过去了,如今宗门之中谁人不把道陵君当做与我等同样尊贵的仙君对待,且不说众弟子,就连厨房里烧菜的厨子都知道你爱吃酒酿,喝汤喜欢偏咸一点儿。”
道陵君肘间搭在窗棂上,没有说话,晨风吹动他鬓角丝丝缕缕的细发,眼眸盯着外面某一处角落出神。
“在想什么?”叶清玉看着他。
道陵君转过脸来,嘴唇微动,喉咙鼓了一下,把想说的话咽下去,转而笑道:“我喜欢吃什么不是你告诉厨房的么?”
叶清玉怔了怔,温润眼眸里闪过一丝心事被看穿的怔愣,转瞬又恢复平静,想说什么,又停顿了一下,看到对方眼里掠过一丝幽渺的微光。
“不必费心了,”道陵君漫不经心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麻烦你们。”
“……”
叶清玉望着他,渐渐沉默下来,他其实很怕道陵君说这样的话,劳累或者麻烦,这意味着他从不把自己归属于这里,做什么都是冷静克制,甚至淡漠疏离。
他怕百年前的分离再一次重演,这一次主动权已经完全交付在对方手中。
屋子里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道陵君转过脸来,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淡色眼眸折出一点清浅的光:“师兄,你……”
叶清玉抬眼,有那么一瞬间眼神都是茫然无措的,但他迅速收敛了情绪,应道:“嗯?”
道陵君定定地瞧着他,好一会儿,最终只道:“无事。不早了,收拾一下去大堂吧,只怕等会儿还要召开大会。”
“还要开会?”叶清玉眉头皱起,随后又放松下来,“你忘了,前天宗主才召开过一次,这才一天,不会的再开一次的。”
道陵君走到桌前,拿起他的折扇,放在掌心点了点:“也许吧。”
太阳升高,外面天光明媚,微风送来清新的草木清香,道陵君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安静地等待着叶清玉去屏风后换衣服。
一阵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道陵君靠在桌边,看窗外一蓬凌霄花爬满花架,绽放出明黄的花朵,蒲公英的白色绒球在微风吹拂下几欲飞去,所有草木都沾着晶莹的露水,在初夏的清晨里摇曳生姿。
时间仿佛被放慢了,阳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屏风上的山水图被分割出明暗,两个闲游的公子正从阴影里走出来,道陵君放下茶水,折扇一下一下轻点在手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没过一会儿,听见叶清玉在里面叫他:“道陵,道陵?”
道陵君站着没有动,阖着眼应道:“什么?”
叶清玉发出模糊的声音,似乎又摆弄了几下,最终无可奈何道:“你来帮我看看,腰带系着解不开了。”
道陵君睁开眼,转身朝里间走去,绕过屏风来到床前,看到床上堆叠着青色衣袍,抬头问道:“怎么了?”
叶清玉手里拿着一条碧色腰带,见问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也没什么,这腰带不知怎么系了死结,我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是么?”道陵君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腰带,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昨天不是好好的吗。”
叶清玉低着头,目光落在他摆弄腰带的手上,那双手修长有力,指节突出,弯曲时划出优美的弧度,空隙处覆满阴影。
“系得过紧了……”道陵君的声音在他耳边摩擦,他感觉一点细微的颤栗,“你昨天是如何把它从身上弄下来的,入睡时也不见你说。”
叶清玉指尖一颤,直接伸过去一把覆住他手腕,话一出口嗓音都发颤:“昨晚……解衣时并未系死结,是在床上时……”
他没有说下去,道陵君抬头看了他一眼。
昨天晚上,他把衣带解了就放在枕边,预备第二天早上起来伸手就能拿到,是后来他压在道陵身上时,道陵不太顺从,总是动来动去,他一个没忍住,拿腰带绑了他的手腕。
又一不小心,系了死结。
想到这个,叶清玉突然感觉手中的布料都微微发烫,底下血管的纹路清晰可觉,也不可抑制地烧了起来。
道陵君眼睫轻轻颤了颤,脸色如常,他挣动了一下,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站直身体道:“算了,解不开就丢了吧,不必执着于这一条。”
“……可是,”叶清玉攥紧了腰带,轻咳一声,“其它的都放在我房间里了,昨天过来时我并未带换洗衣物。”
道陵君闻言瞥了他一眼,“每次你都是这样,”叹了口气,转身从那边的衣架上找出一条白色的崭新腰带,扔到叶清玉手里,“就用我的吧。”
叶清玉接在手里,发现这是一条玉色绘有洁白云边的腰带,与自己身上这一身雪青色衣衫不是很配,然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在道陵君身上打量一番。
道陵君接触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叶清玉摇摇头,边说边把腰带舒展开,放在自己腰间比了比,“只是想说你今日穿得倒素净,这身白色仙服很衬你。”
道陵君点着折扇的手一顿,轻轻挑了挑眉,“是么?”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总不能日日都穿与师兄同等花色的衣衫,虽说是个人喜好,但叫弟子瞧见,只怕要说叶仙君清贫,沦落到只能捡客卿的衣服来穿。”
“……”
叶清玉抬眼,温和明润的眼眸看住了他,道陵君轻笑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光线充沛,阳光和暖,道陵君走到门边,刚要开门,那边窗前突然探出一个头来:“父亲。”
他转过身,看到沈棠扒在窗边,正一脸笑容地看着他。
道陵君走过去:“何事?”
“您昨晚睡得好吗?”沈棠冲他作了个揖,“孩儿来向父亲请安。”
“还好,”道陵君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昨日刚从蜀地历练回来罢,修为可有长进?”
沈棠站直了身体:“昨日刚与师尊切磋过,师尊检验了说孩儿进步很快。”
“那就好,”道陵君点点头,“其实你不必日日来请安,刚回来还是好生歇息一番,起这么早做什么。”
“嗯……”沈棠犹豫了一下,“也不是孩儿太过勤勉,师尊有训,一刻钟后所有人都要在大殿集合。”
“……”
沈棠抬眼看了他一下,又道:“诸位仙君都坐齐了,只有叶师叔未到,师尊叫弟子来催促一下叶师叔。”
道陵君展开折扇,执在胸前缓缓摇着,“那你不去他的仙居,来我这客房做什么。”
沈棠看着他,抿了抿嘴唇:“孩儿去过仙居了,没有见到叶师叔,来之前师尊特意嘱咐过我,若在仙居找不到人,便来父亲的客房。”
“……”道陵君一顿,啪地一把合上折扇,转身往里走去,“等着,我去给你叫。”
叶清玉从后院出来,跟着沈棠来到大殿,又是乌泱泱一群人,他面色如常走上前去,坐在上首的位置,鹿鸣端坐中间,见到他来,转眼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回过头去扫一眼殿下众人,开始了今日的大会。
太阳升得更高了,映照殿内明亮耀眼,又有些闷热,底下弟子们敢怒不敢言,也早已习以为常。
自从宣布完要破除绝情的宗规后,宗主就对召开大会上了瘾,这半年来总是三日一小会,五日一大会,所议也不过是些日常的小事。
叶清玉在旁边听着,亦有些昏昏欲睡,模糊听到鹿鸣说要在宗门内建立分级,将众弟子按灵力修为高低分为天地人三等,每一等若干,分住不同斋舍,修习不同术法,底下一级的若是修为进步,也可找上一级师兄弟挑战,赢得上升的机会。
他坐直了身体,微微阖着眼,听到宗主又道最高等级的弟子是“天”字号,需修为灵力极高的弟子才可达到,也许只有寥寥数人,可获得单独居住的资格……
叶清玉用指尖轻点着座椅的扶手,听到这里他扬起嘴角,猜到了宗主是什么意思,心道这方式挺好,弟子们还都愿意遵从,神不知鬼不觉的。
大会结束后,他跟在众人之后起身,慢慢落在后面,等来到外边,所有人都走光了,鹿鸣也正要离开,叶清玉张口叫住了他:“宗主。”
鹿鸣负手转身:“何事?”
叶清玉道:“你知道人间何地出产的窗纱既厚实又透气吗?”
鹿鸣道:“窗纱?”
叶清玉点点头,虽然道陵不想麻烦他,但他还是要想为他做点什么,所有能让道陵感到踏实、安全,能让他留在这里的事,他都愿意去做。
“厚实而透气……”鹿鸣想了想,抬起头来,“是师弟的仙居要用吗?”
“不不……”叶清玉摇了摇头,但又不好直说是谁用,“我……”
鹿鸣淡淡打量他几眼,目光落在他腰间与衣衫极不匹配的系带上,停顿了两秒,道:“人间西南荆湘一带,因为多山川湖泊,丛林茂盛,多有蚊虫叮咬,是以出产的窗纱最为上佳,师弟可去那里看看。”
“荆湘一带……好,好,”叶清玉连连点头,“多谢宗主。”
鹿鸣看着他,“看来仙居有些地方确实需要修缮,想必窗纱不透光,让师弟连腰带都系错了。”
“……”叶清玉脸色一红,却没有多做解释,“……多谢宗主提醒。”
与鹿鸣告别之后,他谁也没告诉,便独自御剑下山了,一路疾飞至荆湘一带,在集市上精挑细选了一匹上好的纱纸,带回了宗门来。
其时已经是夕阳在山,他回到后院,穿过回廊,走至客房之前,面前一排整肃庄严的房间,只有道陵君一个人住,因为悉心照料,他房间之前的庭院里花木长势最好,满院余晖如同落日熔金。
道陵君早已给了他房间的钥匙,叶清玉轻而易举就打开门进去了,站在房间中央,发现屋里已经不是早上那般拥挤凌乱,想必是他去大殿开会时,道陵又细心收拾了一番。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一个习惯。
叶清玉心情颇佳,走到窗边,把新买的窗纱换了上去。
道陵君还没有回来,应该是在斋堂里陪沈棠母子俩吃饭,现如今沈静也在宗门里住了下来,有儿子故友陪在身边,她的神志也能恢复得更好一些。
忙活完他便离开了,吃过饭还要看着弟子修习术法,讲晚课,等所有一切都结束之后,他走在回去的小路上,本想直接回仙居,可是他又实在想见道陵,想和他说话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朝客房走去。
夜幕漆黑,今晚没有星光,乌云密布,叶清玉来到后院,远远地望见道陵君,他站在庭院里,一个人凝视着遥远的夜空。
叶清玉快步走到他身后,出声道:“道陵。”
道陵君身形顿了顿,转过身来看着他。
叶清玉道:“你在做什么呢?”
道陵君摇摇头:“没什么。”
感觉出来他情绪有些低落,叶清玉悄悄靠近了他,低声道:“你怎么了?”
轻柔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以往这个时候道陵君都会默默转过脸来,两人呼吸相闻,距离慢慢拉近,可现在道陵君却瑟缩了脖子,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距离被拉远了。
叶清玉怔了怔,不知道怎么了,他抬头看前边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有小虫飞舞,才突然想起来,于是转身到他面前,开口道:“你看到窗户上的纱纸了吗?我帮你换了新的。”
“纱纸……”道陵君看着他,“你一天都没见人,是去人间买窗纱去了?”
“是啊,”叶清玉点点头,“我特意去问了宗主,他常去人间所以比较清楚,我挑选了好一番才买回来的,怎么样?”
道陵君眼眸幽深,莫名松了一点肩头,静默一会儿又有些僵硬道:“我不是说了么,不用麻烦,你又何必跑这一趟。”
“我也说过了,不麻烦,”叶清玉道,“你不要总觉得劳烦别人,你是仙君,想要什么只管和宗主和我说,这没有什么。”
道陵君抬眼,目光在黑暗里闪着一点明灭的光,“我不是不和你说,我只是希望你在做这些之前,能和我商议一下。”
“商议什么?”叶清玉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你从来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所有对你好的事我都愿意去做,可你从来不会主动说出来。”
“太过劳心伤神。”道陵君叹了口气。
“你又这样想了,”叶清玉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肩膀,“告诉你只会让你多想,我只能提前做好。”
“这是我自己的事。”道陵君说。
“你……”
道陵君看着他,撤开了他想要碰自己肩膀的手,“这个窗纱,我不喜欢,不想换。”
“道陵!”叶清玉控制不住喊了他一声,然后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攥了攥拳头,“你……你不要赌气,别说这样的话,你究竟是怎么了?”
道陵君与他对视:“我只是希望你在换窗纱之前能和我说一下。”
叶清玉忍着呼吸,“和你说你又要觉得麻烦我,我不希望你这样想。”
“可你不能擅作主张。”道陵君冷静道。
叶清玉也和他对视:“我是为你好。”
“呵……”道陵君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充满潮湿的水汽,“你从来都只会这样想。”
他转身挪动脚步朝窗边走去,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拖在地上,叶清玉跟着走过去,站定在他身后。
“……道陵?”
道陵君抬手抚上细密崭新的窗纱,一点点摩挲着,好一会儿才出声,声音低低的:“真是好窗纱……”顿了顿,“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呢?”
听见他这声模糊的低语,叶清玉心里闷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难,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淡声道:“我什么样?”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擅作主张呢?”
道陵君转过身来,一双清澈眼眸盯着他:“做什么之前你从来不会先问问我,即使那是我可能不会同意的事情,你只会先做完,才会来问我好不好,甚至有时候也不会问我。
叶清玉看着他的眼睛,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道陵君眨了下眼,不再看他,半晌,垂下了眼眸:“那时也是……你抛下我拜入绝青宗,后来又陷害我与沈静师姐,让宗主将我逐出师门……做那些事之前,你从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愿不愿意,你从来不问。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
“……”
最后这一句话直接在叶清玉心里撕开了一条口子,缓缓渗出鲜血,他感觉心口闷痛更甚,痛得他说不出话来,低头看了眼前的人很久,对方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就像那时他们诀别一样。
叶清玉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喉咙里轻轻叹息一声,语气依然温柔:“你既讨厌我,那我便不在这惹你厌烦。我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还有一章。
本来以为我能写完的结果字数有点超了,就只能挪到下一章了。
叶师叔和道陵君虽然重逢了,但他们俩之间的遗留问题其实一直存在,如果不说清楚不解决的话后面还是会分开的。
啵啵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