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坦白与看见
醒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雪彻底看不见踪迹了。十年一早就起了床，她轻手轻脚，这次没有再吵醒还在熟睡的小舟，她简单洗漱后烤了两片面包，煮了两个鸡蛋，又喝了一杯牛奶，就坐在餐桌前打开了自己的论文。
等小舟睡醒，发现怀中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在床上赖了一会儿，不急不忙地趿着拖鞋开了门，靠着门框看那正在奋笔疾书的人。
他左右看了看，想着得找个地方放一张书桌，但屋子里实在有些满满当当。或许可以先买一张人体工学椅，坐着多少能舒服一些。
十年也听见了开门声，但正打着字并没有停手，等好不容易写完了那段，她才回过头看着小舟，问：“起床了，早餐想吃什么？”
小舟回过神来，笑笑说：“我吃几片面包就行，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那什么时候去试驾？”
“不着急，看你需要多久。”
“那等你吃完早餐就过去。”
“好。那我先去洗漱了。”
十年点点头，继续看自己的论文。
其实她不是特别想去，她对车真的没有什么研究，更不会开车，车子在她这的区分就是颜色、外型、内饰加上价格，而小舟选的款颜色、外型、内饰和价格也都差不多，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区分。
但这是一早就和小舟说好了的，罢了，她合上电脑，告诉自己论文也不急于这一时。
她走到卫生间旁问正在刷牙的小舟吃煎鸡蛋还是煮鸡蛋，小舟吐掉嘴里的泡沫，问：“你不写论文了吗？”
“没事的，这一点时间写不了几句话。”
“那我吃两个水煮的。”
“好的。”
“谢谢宝宝。”他笑笑说，“等我刷完牙再亲你。”
十年无奈地笑了笑说：“无赖。”
小舟倒也不是个拖拉的人，只试了一早就选定的两款车，就问十年喜欢哪一辆。十年觉得坐着也都没有什么区别，只能摇摇头，最后还是小舟自己做的决定。
两人坐在沙发上等销售整理合同的时候，十年随口问了问，刚刚那两辆车多少钱，小舟轻描淡写地说了价格，十年听到后轻轻咬了咬后槽牙。
150万的人才引进经费在他们这个圈子已经足够让许多人流口水了，多少功成名就的老师南下捞金养老，也就只能拿到这个数而已。这样算起来辛辛苦苦、尔虞我诈大半辈子，也才这么一辆车罢了。
十年想起漾漾和她分享过娱乐圈偷税漏税的那些丑闻，还有那些高到让人瞠目结舌的片酬。那些数字曾给过十年不具象的震惊，而今天她看着小舟云淡风轻地刷卡、签字，再想着他作为新人才拍了一部电影，跑了几个商务……怪不得大家挤破头也想进去分一杯羹。
十年突然握住小舟的手，认真地说：“小舟，你千万不要偷税漏税。”
小舟噗嗤一声笑了，给十年理了理她的围巾。
她今天戴的是第一次见她时的那条米灰色围巾，这样仔细一看，已经有些旧了，起了许多毛球，还有细细的虫洞。她的羽绒服看起来也不是很暖……糟糕，他怎么忘记给她买几件衣服了。
衣柜，家里的衣柜应该要塞满她的衣服。
小舟的思绪飘了很远，竟忘记回答她的问题。
而十年见他沉默，忍不住皱了眉。她握住小舟的手，扭头坚定地看着他：“我相信你肯定不会的。”
小舟被她逗笑，低头吻了她一口，温柔地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的。我不能对不起自己，更不能对不起你。其实吧，我现在赚的钱根本就买不起这车。”
十年疑惑地看着小舟：“嗯？”
小舟笑了笑，说：“我本来就准备打算买一辆三十多万的代步车，但爷爷奶奶听说我和女朋友大雪天在超市打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心疼坏了，就大手一挥，赞助了我一大笔，预算就水涨船高了。”
十年脑海里响起宿娟的那句话，她又看见了那条沾了油污的白色裙子。
小舟觉察到了十年神色的异常，歪头凑到她眼前，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十年笑笑，伸手推开他的头，低声道：“在想，他们会不会觉得我配不上你。”
小舟被十年的直白击得一愣，不过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无论他要做什么，只要他能大胆地提出来，家里人都会全力支持。
小时候他就沉迷过一段时间的演戏，而且发了疯似的在家里扮演各种经典剧目。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甚至他爸妈扮演过的角色包括但不限于奥特曼、怪兽、麦克白、猪八戒、秦桧……从古至今，从国内到国外，从人到妖再到神，他们都陪着他，并且听从他的安排调度。等他对表演失去兴趣，转而爱上了足球，他们可踢不动球了。但这一帮老骨头也没有得清闲，轮流负责送他去踢球，还合伙给他请了假，把他带去看世界杯。等他喜欢上音乐，又给他请专业的老师，陪着他一起上课……
小舟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由疯长。
确实过得如同众星捧月。
小舟坦诚道：“十年，我能理解你的担忧。或许很多人都会在听见我们俩在一起后，下意识地去比较我们俩的家庭，然后对你有一些不公正的评价。但我不是说过嘛，你图我年轻也好，图我相貌也好，哪怕图我的钱也罢，我心甘情愿。更何况我知道，你根本不是那种人。你如果真是贪图我的钱财就好了，反正我有足够的钱把你留在我身边。不过你图我的爱也行，那样我也有足够的爱可以留住你。可是我怕你什么都不图，只图一种神乎其神的感觉，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十年见四下无人，凑上前去亲了一口小舟。大多数的人的确很难承认爱一个人的美貌、身体和财富，好似这样的爱实在过于功利，一点也不美。
但人又真的能分清爱一个人究竟是爱他的什么吗？
她的的确确爱小舟，而他也的的确确年轻、帅气又有钱。
小舟回吻了她一口，继续说：“而我的家人呢，他们从来没有反对过我做的任何决定，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违法乱纪，我不会违背公序良俗，我有我自己的追求与爱。可能在物质条件下我们存在差距，但我想舅舅对你也是一样的，尊重你所有的选择。而且配不配，实在太主观了。什么配与不配啊，我们只考虑爱还是不爱。这几天我刚好也没什么事，要不，我们一起回姑城吧？”
这回轮到十年措手不及，咬了咬下嘴唇说：“昨晚才说好了，我想先把论文写完。”
小舟挑了挑眉，伸出了手，说：“拉钩吧，一言为定。”
十年瞪了小舟一眼，居然就这样落入了他的圈套。小舟用眼神示意她赶紧把手伸出来，又小声提醒了一次，十年这才伸出手，用小拇指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销售人员拿来了销售合同，一切手续办妥，小舟心满意足地牵起十年的手说：“走吧，去商场，奶奶听说我没穿秋裤急得不行，陪我去买几条秋裤让老人家安心吧。”
车子要两个月后才能提，这样一算就得等年后去了，小舟说得找林姐先要辆车来过渡，不然大冬天的没车实在是不方便。
打了车到商场，小舟买了不多不少两条秋裤，其实他出入基本都是坐车，也不太吹冷风，但老人家的情绪也得照顾。买完之后他就给奶奶发去了消息，还拉着十年拍了一张合照一并发过去。
十年本来就不喜欢逛街，还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谁知道小舟要拉着她继续逛，说要给她买几身衣服。十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围巾，小舟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只是晃眼间见她手腕上空空的，如今轻轻掀起她的衣袖，发现昨天刚给她戴上的手镯真的已经不在她的手腕上了。
十年今早写论文的时候，一直觉得手腕有些不对劲，一看才发现多了这么个镯子，多少有点不自在。它会磕在电脑上发出声响，会在手腕上留下印迹……
十年小心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打字的时候会磕到电脑上……我不太习惯……不过项链我一直戴着。”
小舟显然接受了她的解释，歪着头笑了笑说：“那买几件衣服吧，衣服不影响打字。”
十年还没从他的逻辑中绕出来，已经被他拉进了店里。
琳琅满目的商品，高昂的价格，物的极大丰富，十年多少有些局促。
十年有时候想，她应该更坦然一些，反正他也不是负担不起，她没必要拒绝得冷淡和生硬。
十年尽量以一种平静的心态接受这次购物体验，不去想商品的价格，不去想其他人是否会觉得她是一个捞女……可是真的很难做到，世俗的想法总是不经意就钻进了她的脑海里，人们可能轻而易举就忽视了她的努力，只会看见她找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而她将要沦为让她恐惧的背景板。
“您觉得怎样？”
十年回过神来，看着导购小姐亲切的笑容，她也尴尬地笑了笑，看着镜中的自己。
剪裁得体的羊绒大衣，内里是导购帮搭配的高领羊绒衫，柔软又温暖，她伸手轻轻地抚了抚衣领，感觉到自己指尖那细细的茧。
可是镜子里的自己，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陌生。她并没有因为穿上华服，就丢掉了“叶十年”。
小舟走过来站到她身边，不是看着镜中的她，而是看着眼前的她，轻声问：“喜欢吗？”
十年扭头看着小舟，点点头，说：“嗯。”
十年不想否认，她喜欢这身衣服，裁剪、材质，每一样都是完美。
十年想钱真是个好东西，她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她也曾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他们买最好的东西……
可是什么才是最好？
对于十年来说，一件一千多的羽绒服已经足够好了，但对于从小穿奢侈品长大的小舟来说，十年如今身上这一身，才算刚刚好。
不过总体而言两人对这次购物都还算满意，十年没有拒绝，小舟也没有强硬地要给她塞一大堆。两个人从商场出来就打车去了台湾小馆，有一段时间没吃，都还有些想念。
两人走到台湾小馆，已经是饭点，但卷闸门却只打开了一半，没有营业的态势，门上还贴了一张门面转让的告示。两人疑惑之际，卷闸门却发出刺拉拉的响声，老板娘从店里出来，一见他们俩也是一愣，随即又露出招牌的笑容，说：“十年，小舟，你们来了。好久不见你们俩来吃饭了。”老板娘想起十年上次来还是和孟子昂，她还以为他们俩和好了，如今看着她和小舟一起，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小舟问：“老板娘，你们这店铺要转让吗？”
老板娘扭头看了看那张告示，笑着看两人说：“嗯，已经谈妥了，告示忘记撕了。一个月没开店了，什么菜都没有，不好意思了，你们今天只能白跑了一趟了。”
十年看见了老板娘脸上的憔悴，头发似乎也白了许多，但她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
这家店马上就要关门了，她还想进去看看。
老板娘把店里的灯打开，十年和小舟这才发现店里的桌椅都齐齐整整地摆着，椅子全放在了桌子上，就像小学放学后的课堂。
十年又环顾了一周店里，比起上次过来，又旧了些。虽然去了平城研究所后，她很少过来，以后过来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但，这种感觉就像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要你去到那，就会有一桌你熟悉的美味在等着你。
食物是人类记忆的一种方式，那一道道珍馐，许多年不变的味道，是她千变万化人生中的驻点。
可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这样一家她想念的店在等着她了。
老板娘站在一旁，也不舍地看着这家店，轻声说：“什么菜都没有了，不然也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
十年扭头看着她擦去了眼角的一滴泪，问起了老板的下落。平日里形影不离的两人，如今又是关店又是只见憔悴的老板娘一人，十年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她怎么会想得这么糟糕……
“不久前查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他也想回去台湾，我们下周就走。”
十年和小舟皆是一愣，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生离死别，人生中最稀松平常的事，也最无可奈何的事。
三个人又在店里站了会，老板娘还急着去医院照顾老板，十年和小舟就告别了。
分别的时候谁也没有说再见，但老板娘把手里提的两瓶高粱酒递给了两人，笑着说：“这次回来就为了拿着两瓶酒，碰巧遇见了你们，也不是什么贵的东西，就当是我和老郑送你们的礼物。”
十年还想拒绝，小舟却笑着接过，顺手就把一个袋子里装的两条围巾送给了老板娘。
“也请您收下，算是我和十年的一点心意。”
十年和小舟并着肩，一步一步往前走，十年低着头不说话，小舟知道她现在心里一定五味杂陈，所以他没有急着开口。
两人也没找其他地方吃饭，直接回了家，十年给小舟做了一碗卤肉饭。很早以前老板教十年做过，不过她都快忘记了，如今在网上找了个教学视频，味道倒也不错，只是少了些滋味。
吃过饭，小舟突然接到林姐的电话，临时去了一趟公司，出门时说好等他回来一起去外面吃晚饭，五点多的时候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个饭局，要晚点才能回来。十年就简单煮了碗面条，草草应付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