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迟到的饭局
谢保德和李春艳回到了桂城,十年张罗着把第一批百香果已经卖了,他们家罗汉果的花也点完了,那半亩水田的早稻也割完了,不再那么忙碌。
李春艳不再治疗,让这个家的经济稍微缓了口气,但她死亡的阴影却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
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快死了,但大家都不说。
谢保德想带李春艳去桂江上坐了一圈游船,十年想到一家人还没有一起去旅游过,本来想四人一起坐船游江的,但谨华怎么也不同意,最后只有谢保德和李春艳两人去了。
谨华去附近县城一个同学家玩,十年在家里晒稻谷和看书,若不是还有毕业这档子事在心头,还真有一种悠然见南山的淡然。
游了江回来,李春艳又想去给十年妈妈扫个墓,谢保德叫谨华一起去。
十年告诉他,就和谨华说考大学的事还没告诉姑妈,这样谨华会同意一起去的。
谢保德按照十年教的说了,谨华虽然不情愿,但是她一个人也找不着姑妈的坟墓,就只得同意了。
谢春莲葬在重重大山之中,李春艳一路走得喘个不行,好不容易到了谢春莲的墓前,连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姐,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不过我也快死了,到那边你再想打我、骂我,都可以。”
谨华在一旁烧纸,冷哼了一声,低声说:“姑妈,等她真去了那边,你是得好好骂骂她。”
十年碰了碰谨华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这样说话。
谨华撇了撇嘴,一边烧纸一边说:“姑妈,我考上大学了,你要保佑我上大学能碰见很多很多的帅哥。”
十年摇头笑道,继续烧纸。
谨华又说:“姑妈,你也得操心操心我姐的姻缘。”
十年笑道:“你姑妈又不是去做月老了。”
谨华说:“我不是说给姑妈听的,是说给你听的。”
十年被她这么一呛,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下了山,李春艳坐在路边缓了好久,她看着那重重深山,和谢保德说:“等我死了,你把我的骨灰送回家吧,我想葬回家里去。我那苦命的女儿,她也埋在那边,等我死了,就没人给她扫墓了,就让我去那边陪着她吧。”
谨华听到她说“我那苦命的女儿”忙甩头走到一边,十年跟上前去,谨华背对着她说:“我没事,我不和一个将死之人置气。”
虽然这样说,但谨华待李春艳也依旧是那个模样,和她说几句话后就不耐烦了。
可她却总是望着她笑,笑得谨华心里发怵。
那天还在吃饭,十年突然问李春艳还有没有什么愿望,她说她想送谨华去上学。
饭桌上的谨华“哼”了一声说:“去就去呗,学校又不是我开的。”
十年八月下旬要去上海参加一个会议,所以中旬就去了平城。
离开前一晚吃过饭,十年把谨华拉到后门的田埂上,她还没开口,谨华就闷闷地说:“姐,你不用说,我知道的。我会尽量不和她生气,不和她顶嘴,甚至努力不摆脸色给她看。”
十年被她逗笑了,说:“谢谢你,谨华。”
“姐,我有些害怕。”
“嗯?”
“我怕她死在我面前。”
十年抱了抱谨华,安慰她道:“谨华,死亡是人生的必修课。”
谨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抱歉地看着十年,说:“姐……”
“谨华,姐没事,倒是你,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姐,你要是碰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也可以和我说。我长大了,可以替你的分担。”
“姐知道,”十年扭头看着谨华,“一晃眼,我们谨华都长成大姑娘了。”
十年前脚刚到平城,孟子昂后脚也来了,他约了十年在平大见面。
两人在平大门口见的面,她本来只想当面把钱转给他就结束这次见面,谁知道他却说:“我记得本科毕业的时候,我们好像说以后有时间再一起去吃台湾小馆。你今天应该有时间吧?”
上一次是夜晚,十年没太看清孟子昂,这次是明晃晃的白天,她抬头看着孟子昂,他鼻尖上多了一颗痣,脸上的轮廓也更分明了些,看起来没有那么开朗了。
十年不知道如何拒绝他,就点了点头,扭头看着平大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曾几何时他们也是其中之人。
子昂见她看得出神,就问:“要不要进去转转?”
十年摇摇头,说:“我很少回来。”
“你也会害怕吗?”
十年扭头看着子昂,一眼就看见他鼻尖上新长出的那颗痣,说:“我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害怕?只是没什么机会回来罢了。”
子昂低低笑了声,说:“我在美国还碰见过你之前的辅导员,她看起来不太好。”
“什么时候的事?她很久都不回我微信了。”
“三年前吧,她重度抑郁入院刚治疗结束,我们约了同一个心理医生。”
十年一惊,无力地垂下头说:“重度抑郁?毕业之后,我和她还有联系,研一教师节的时候还和她吃了顿饭,她说她要去美国读博。不过去美国没多久,她就不回我消息了,其他同学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不过当时赶时间,我们也没聊几句,没留联系方式。”子昂看了看时间,说:“既然不进学校,那我们现在去吃饭吧?”
“你也去看心理医生了?”
子昂低声说:“日常咨询而已。”
十年点点头,也没看子昂,说:“那就好。”
两人刚走进台湾小馆,老板娘一见来人,忍不住惊道:“这……这不是子昂吗?”
子昂笑了笑,他笑起来没有以前开朗,连嘴角都多了丝遮不住的苦涩。
“好久不见啊,老板娘,你还是这么年轻。”
老板娘大笑起来,说:“你嘴巴还是这么能说会道的。来,十年、子昂,快坐,我给你们去拿菜单。”
两人坐到角落里唯一剩下的桌子,子昂看着菜单,把笔递给了十年,说:“这么多年,这里的菜单好像还是没变。十年,你来点吧。”
老板娘笑着说:“我们因循守旧,年纪也大了,没精力开发新菜。你们先点啊,现在人多,等会厨房闲了,我把老板叫出来和你们喝几杯。子昂,现在还能喝我们金门高粱酒吧?”
子昂点点头,看着十年,她正认真地拿着笔在点菜单上写着字。
他想起有一次在这里和老板喝金门高粱酒,喝得多了些,那时深秋,出门吹了会风,醉意疯狂袭来,他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十年扶住了他。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她的唇,给了她深深的一个吻。
老板娘见十年低头点菜,子昂看得入神,就悄悄地走了。
十年抬眸看着子昂,把菜单和笔递给他,说:“你看看吧。”
子昂看着她的唇,想起那个醉意朦胧的吻,他不受控制地伸手握住她的手,十年忙抽回手,低头不去看他。
“对不起。”子昂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低头看着十年点的菜,又看了看菜单,加了一个牛肉,就拿去了厨房。
等子昂从厨房出来,两人都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你还经常来吃吗?”子昂先开了口。
“偶尔吧。”
子昂环顾四周,说:“好像换了装潢。”
“没怎么大改吧。”
“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糖水铺,你最喜欢喝那一家的绿豆海带汤。”
“那家店四年前就关门了。”
子昂有些低落,面对这场困局,他毫无办法,但也不想缴械投降。
虽然十年上次把话说得很绝,但他总觉得自己可以绝处逢生。
毕竟他们相爱过,还在一起那么多年,不是吗?
两人吃到末尾,老板才从厨房拿着金门高粱酒走了出来,老板娘也拿了四个杯子,对着十年说:“十年,你也喝点吧。”
老板看着子昂,脸上是挂不住的笑,从前他最喜欢这个男孩子了,又能说又能喝,只是如今他看起来有些沉默寡言了,不过酒量倒是不减反增。
四人推杯换盏,十年和老板娘只喝了二两,而子昂和老板喝了半斤。
喝到后来,子昂脸颊染了红晕,十年忙低声说:“快别喝了,等会醉了。”
子昂有一瞬间恍神,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总会这样劝他,少喝点,再喝就醉了,等你醉了回家我可不让你上床,你只能睡沙发。
子昂轻声说:“等会回家,我老实睡沙发。”
这话一出,十年也愣住了,还好老板娘也在劝老板别喝了,没听清子昂的话。
“你喝多了。”
子昂低声笑了笑,看了看空掉的杯子,说:“不好意思,可能真有些醉了。”
两人起身告别,老板大着舌头说:“子昂,记得常来啊,和你喝酒最开心了。”
老板娘在一旁说:“好啦好啦,你都上年纪了,哪还能和年轻人斗酒。”
子昂笑笑,低头看着十年,虽然酒意上头,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有她在身边他很容易就觉得开心。
老板娘送他们到了屋外,许是误会了他们俩的关系,说:“既然又走回到一起,要好好珍惜。”
十年刚想开口解释,却听见子昂说:“谨听老板娘教诲。”
老板娘笑笑,回了店内,十年说:“你为什么不解释?”
“我喝多了,解释不清。而且这个误会,无伤大雅,何必让老板娘尴尬呢?”
“孟子昂……”
子昂笑着看十年,轻轻地“嗯”了一声,似是撒娇,似是呢喃。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那你送我回去吧。”
十年疑惑地看着子昂,没脾气地说:“孟子昂。”
“嗯?”子昂低着头、抬着眸,看着十年的眼睛说,“我和你一起喝酒,喝多了,你得保证我的安全吧?”
“你的酒量没这么差。”
子昂笑着说:“我去国外都不喝酒了。”
“学会了抽烟?”
子昂仔细嗅了嗅自己衣服,皱眉说:“能闻到?”
“上一次在我宿舍门口的时候闻到的。”
子昂想起,上次他在那等十年的时候,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才想起她不喜欢烟味,就又吸了一口,把烟摁灭了。
他看着十年,认真地说:“你不喜欢的话,我就戒了。”
十年躲开他的目光,平城八月的夏日,居然也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但她还是费力地以正常的语气说:“子昂,我们现在的关系,不适合这样说话。”
“你现在是单身吧?我也是单身,我总可以追你吧。既然要追你,你不喜欢的,我当然要改。”
十年被他气笑了,说:“子昂,我们都快三十的人了,能不能不这么幼稚?”
“三十岁不能谈恋爱了?”
“不是,我们分手了,分手的原因你也知道。而且现在,我们一个在中国一个在加拿大……真的,别再幼稚了。我最近一堆事情,没时间和精力陪你在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
子昂有些受伤地低下头,哑着嗓子说:“那你送我回酒店吧。”
十年妥协了,说:“行。”
坐到车上,子昂没有再靠到一边,而是借着酒劲就坐在十年旁边,两人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十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回国来工作。”
十年咬了咬嘴唇,说:“子昂,可以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吗?”
“十年,如果现在我再问你之前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会告诉我,你已经不爱我了?”
“子昂,我们分开多久了?你都谈过那么多次恋爱了,再问我这个问题不是很可笑吗?”
“你怎么知道我谈恋爱?”
“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回平大吗?刚开始我回到平大,总会碰到熟人,总有人告诉我你又谈了新女朋友。”
孟子昂垂下眸,低声说:“也就那一年谈了三个,以为谈谈恋爱能忘记你,谁知道没忘记,后来索性就不谈了。”
“现在又想谈了?”
子昂仰起头,笑了笑,扭头看向十年,说:“我想和你结婚。”
十年皱了眉,说:“子昂,你有没有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像一部荒诞小说?”
“你还爱我吗?”
十年揉了揉太阳穴,淡淡地说:“子昂,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很为我们的爱情而感到遗憾,但如果真的要说还爱不爱你,我不知道。”说到最后,十年扭头看着子昂,他脸颊上的酒晕已经褪去,眼神也变得清明了几分。
她的话在他的心上又插了一把刀,他低下头,往窗边挪了挪,离十年远了些。
他没有抬头,低声说:“那么,你还愿意重新爱我吗?”
十年闭上眼,仿佛回到和宿娟见面的那天,羞愧、恐惧与愤怒夹杂着席卷而来。
“子昂,难道你还想再看我被你妈妈羞辱一次吗?”
“我们出国,她不会找到我们的。”
“她会找到我舅还有谨华的。”
“如果我能说服她呢?”
“那我们不会分开六年。”
“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我刚接近你的时候,浑身都是刺,说起话来一针见血、夹枪带棒。那时候你还不爱我,就像如今……”子昂说不出那几个字,他不愿意承认如今的十年,大概也许不再爱他了。
他住了嘴,扭头看着窗外,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该多好啊,他要回到孟德铸打电话给他的那一天,回到十年说不想见他父母的那个晚上,他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那次见面。
熬过新年,他就满22岁了,想个办法把户口本偷出来,把结婚证领了。
两人不再说话,接下来一路只剩沉默。
车子到了酒店门口,孟子昂没有下车,和司机说:“师傅,麻烦开去平城研究所。”
“嗯?”十年扭头看着子昂。
“我酒醒了,送你回去吧。”
十年闭了眼,缓了口气说:“孟子昂,这好玩吗?”
孟子昂满脸无辜地说:“我刚刚真的挺晕的。”
接下来的一路,无论孟子昂说什么,十年都不再搭理,车到了平城研究所,她更是下了车就直接闷头往前走,也不顾子昂在身后叫她。
子昂追上她,伸手拉了拉她的胳膊,说:“十年,别生气了。”
十年停下脚步,吐了口气,说:“子昂,你回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月亮挂在天上,子昂踩着十年的影子,送她回到了宿舍楼下。
十年知道他没走,回头说:“现在我上楼了,你早点回去吧。”想了想她又说,“路上注意安全。”
“好,我回到以后给你发消息。”
十年点点头,转身进了宿舍大门。
子昂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回到了当年,但他也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