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宿娟的鸿门宴
翌日，两人在台湾小馆吃的晚饭，吃完就去了商场。
孟子昂对逛街这种事不甚上心，十年也是如此，两人也意外地合拍。
他们两人目的明确，直奔主题。才逛了两三家店，两人就同时看上一条裙子。
十年问：“你妈妈会喜欢吗？”
孟子昂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说：“好像是她喜欢的风格。”
“那就买这条了。”十年看了看标签，咬了咬下嘴唇，孟子昂可不敢再贸然开口，任十年从包里掏出了钱。
那条裙子花了她整整一千块钱，那是她两个月的家教工资，是她一个半月的生活费。
回去的路上，孟子昂忍不住问十年：“什么时候你才可以坦然地花我的钱？”
十年咬了咬下嘴唇，说：“租房子、水电，不一直都是你出钱吗？”
“那其余的呢？每次我要给你买些东西，都要想你会不会生气。明明在我的经济承受范围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你至少给我一个时间吧？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吧？”
十年垂眸道：“可能得等我也能回赠你同等价值的礼物。”
“可是十年，我从来不在乎这些。”
“但是，我在乎。”十年抬眸对他笑了笑，“好啦，不说这个了。”
“每次你都逃避这个问题，三年了，一直没有解决。明明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你想靠自己我可以理解，我也尊重，但是不代表着你靠我，你就失去了自我啊。”
“可是……”
孟子昂知道她要说什么，这些对话在他们的生活里早以各种形式重复过无数遍，他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又得说我还在花我父母的钱。但我昨天给你那些钱，是我自己打工挣来的，不是我爸妈给的，你不也一样拒绝了吗？”
十年很想说，哪能分得清是爸妈的还是他自己的，就像你爱一个人，哪能分得清是爱他的什么。
孟子昂的相貌、家世、人品、学识，混合地组成了他这个人，十年无法做出假设，她会不会爱上一无所有的孟子昂。
但她就是固执地不想多花他的钱，好像坦然地享受他带来的优越物质，他们的爱情就变了味。
见十年不说话，孟子昂也冷静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说：“宝宝，要不然你申请保研吧。”
十年有些疑惑地看向孟子昂。
“你本来就喜欢文学，继续读下去，可以继续做研究。而且，在学历上压我一头，或许你就能平衡一点。”
十年忍不住笑了，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说：“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那你呢，为什么不继续读？”
孟子昂轻轻皱了眉，把十年揽进了怀里，笑着说：“我现在在学长公司挺好的，可能等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和学长把公司做大做强了。”
“还是算了吧。平大中文系的学生，总能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吧？”
十年上大学前就申请了助学贷款，从入校就开始做勤工俭学和兼职，还年年拿奖学金和助学金，一家人无病无灾，日子倒也还算凑合。
也有很多老师问过她，是否要考研，她都笑着拒绝。她当然想继续深造，去研究她感兴趣符号学、女性主义，但是她也更需要赚钱，通过自己的双手，让舅舅和谨华过上好日子。
子昂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选择不再开口。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说服过十年任何事情，他只能祈求，等待她的同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口和她说一些想法，都变得小心翼翼。
平大每年有众多的海外交流项目，辅导员都会私发给孟子昂，但他总是拒绝。他甚至不敢点开那些链接，他害怕自己会不够坚定，也害怕真的出去后，他和十年之间那被他刻意忽视的差距，会拉得越来越大。
孟子昂当然也了解自己的母亲。
见面前一晚，十年睡得不安稳，而孟子昂更是彻底失眠了。
他不知道他妈会怎么做，可这顿饭不得不吃。
见面的地方是宿娟选的，定在了老派的平城饭店，当十年走进那金碧辉煌的大楼，见到孟德铸和宿娟，没由来地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
孟德铸和宿娟见到十年的第一眼，都愣住了，她实在长得像谢春莲，只是谢春莲更温柔，而她则显得更倔强。
宿娟瞪了孟德铸一眼，他忙扯出一个笑容和十年打招呼，但宿娟则毫不遮掩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连虚假的礼貌都没有维持，面对十年的问候只是轻哼一声。
孟德铸拍了拍宿娟的手，笑着对十年说：“十年啊，你小时候我好像见过你吧？”
孟子昂有些疑惑，他知道父亲在临县人民医院呆过一段时间，但不知道他们居然还有过一面之缘。
孟德铸一句话，让十年如坠冰窟，她咬了咬下嘴唇，这才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是的，叔叔。”
孟子昂看了看他爸妈，又扭头看了看十年，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十年变得很陌生，他也意识到，十年从来没有和他说过那些往事。
为什么，她从不向他敞开心扉？
宿娟挑了挑眉，睨了十年一眼，说：“你爸爸就是叶涛吧？”
十年脸色苍白，点头说：“是的，阿姨。”
“那这些年，你和谁生活？”
“阿姨，我和我舅舅还有表妹一起。”
“那应该过得很辛苦吧？”宿娟微不可闻地笑了笑，忙敛了敛神色继续说，“怪不得子昂要去学长的公司做兼职。”
孟子昂在桌下握住她的手，瞪着他妈说：“妈，您今天要是这样，这个饭我们不吃了。”
十年长呼了一口气，捏了捏自己的手，笑着说：“阿姨，我们学校有很多资助项目，而且我能拿奖学金，不需要靠子昂。”
宿娟忍不住笑了，孟德铸忙拉住她，抢先说道：“先吃饭，先吃饭。”
宿娟剜了孟德铸一眼，又转头笑着对十年说：“十年，阿姨和你聊这些，你不会生气吧？你知道的，我们做母亲的，总得关心得多一些。你从小没了妈妈，可能没办法体会到这些。”
十年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孟子昂一把拉住十年，她轻轻地摁住了他，她知道，有些事情早晚都要面对的。如果现在这样离开，这盘棋局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十年没说话，只是挤出一个笑容。
宿娟也笑了笑，说：“吃饭吧。”
那顿饭，十年没吃下什么，宿娟也没在饭桌上戳穿孟子昂没报名卡耐基梅隆的谎言，只是不停地暗示他瘦了，不要这么辛苦，家里不需要他这么努力，就算是十个他也能养得起。
孟子昂和孟德铸都拿她没有办法，怎样都堵不住她的嘴，只能抱歉地看着十年。而十年一直低头吃饭，似乎也在强忍着。
饭吃到尾声，十年的电话响了，是谨华打来的。
“不好意思，叔叔阿姨，我先去接个电话。”
她走到门外接起电话，谨华在那头哭得喘不过气来，她的心也悬了起来。
“谨华，怎么了？你慢慢说。”
她从谨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了，舅舅去镇上赶集，回村坐的三蹦子翻进了田里，其他人都只受了点轻伤，而谢保德恰好坐在门边，那门把不偏不倚地插进了他的胸口，所幸没插到心脏，但伤了肺。
那些三蹦子，不过是附近村民开来谋生的，根本没有营运证更没有保险，那个司机给了三千块钱就哭着喊着说再也拿不出钱了，再逼他，只能让还在读高中的孩子辍学去打工了。
“谨华，别担心，等会我就把钱转到你爸爸卡上，你们把医药费付了，一定得治好。这段时间，只能辛苦你照顾了。”
“好的，姐。”谨华顿了顿，“可是姐，你哪来的钱？”
“别担心，我奖学金还有剩。”
十年擦了擦眼泪，又深呼吸好几口才往回走。
刚走到包间门口，就听见碗碟破碎的声音，然后听到宿娟说：“反正叶十年不行！她配不上你，配不上我们家！”
孟子昂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那我今天也告诉你，我非她不娶！”
“孟子昂！你个白眼狼！我为了培养你，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每天围着你转，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还有你孟德铸！当年……我爸为你好心筹谋，你居然就安心做个院长！你们孟家一群白眼狼！”
“好啦好啦，宿娟，你冷静一点。”是孟德铸的声音，“子昂，别和妈妈吵，你妈妈也是为你心急。有什么事，我们后面再说，好不好？等会十年就回来了，让她听见不好。”
十年站在门口，低头看着新买的这条裙子，它洁白又美丽，用料也很好，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胸口的位置溅了几滴油。
毁了，十年心想，一切都毁了。
每次都这样，在她以为自己在向着更好、更美的人生奋进的时候，命运那双手就开始折磨她，一拳击碎她的那些努力。她想，她不该买这条裙子的，有这一千块钱，再凑凑，可以给舅舅买辆二手的摩托车，这样他就不用再挤三蹦子了。
她真自私啊，为了融入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她居然花了一千块钱来买一条裙子。十年抹了抹眼泪，不知道该不该再走进那个包间，孟子昂却走了出来，拉起她的手，替她擦掉了眼泪。
“我们走吧。”
十年哑着嗓子说：“饭还没吃完呢。”
“不吃了，我们走。”
“不行，子昂，这顿饭我们得吃完。”
她拉着子昂的手走回去，宿娟已经整理好了自己，她向来是个好面子的人，哪怕是生孟子昂的时候，她也化着精致的妆容。
那顿饭局匆匆结束，刚结束，十年就想不起她再回到席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记得宿娟的那句话，“反正叶十年不行！她配不上你，配不上我们家”。
她好想问问宿娟，为什么她配不上？是因为她父母早逝？是因为她的贫穷？
可她问不出口，因为她根本无法承受宿娟的答案。无论她说的是什么，都会成为一把插在的心口的尖刃。
那时，十年就想提分手，她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不被对方父母接受的恋情。
但是她看着孟子昂，就怎么也开不了口。如果一直这样，十年或者也就能渐渐忘记他爸妈那些话，他们真能靠自己的努力挣出一片天，也挣出他父母的认可。
可是命运很少善待她。
那顿饭局不欢而散，宿娟一回到酒店，就给母亲打了电话，五十多岁的宿娟，在母亲面前仍旧是个小女孩，她把她的苦恼一口气全倒给了母亲。
母亲听完这个小女儿的话，忍不住轻轻地埋怨道：“怎么这么久了，还学不会冷静。”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娟娟，你忘记妈妈和你说过什么吗？碰到这样的事，不能着急，不能硬着来。用你做母亲的软弱和可怜，用你的泪水，去打动那个小姑娘，让她知难而退。”
“可是妈，她会退吗？”
“这么久了，她有去过你家里吗？”
“没。”
“那证明其实不只是你在意她的家世，她自己也在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思都藏不住的。倒是你，自乱阵脚。”
“妈，你不知道，子昂他和我说非她不娶。”
“年轻人嘛，你越逼他，他越觉得自己的爱情是那么回事。有你这个共同敌人，他们感情可能还得好上几分。等哪天真的抱个孩子敲响你家的大门，我看你该怎么办。”
宿娟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妈，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孟德铸回了桂城，宿娟单独约十年去了一家茶馆，十年只是穿了件干净的衣裳，没有再刻意打扮。
那间茶馆很古朴，十年进去的时候还有人在弹古琴，见她来了，宿娟挥了挥手，那人就得体地走了。
宿娟一见十年那张脸，还是会想起谢春莲。她只得强压着怒意，换上一脸显而易见的愧色，装出哭腔说：“十年，那天真是对不起，阿姨实在太心急了，话说得重了一些。”
十年有些不知所措，忙说：“阿姨，没事。”
“那你原谅阿姨了？”
十年只得点点头。
宿娟和十年说起了她怀孟子昂的时候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又说刚出生的孟子昂不好带，总是哭闹。说他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忙工作，没时间帮她带小孩，她只得放弃工作，专心培养孟子昂。
“十年，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知道吗，子昂他从小就想出国，高中的时候我们就想把他送去，但他说要留在国内高考，他不想缺失这种人生体验。现在想来，那时也是因为你吧？上大学之后，平大有很多机会的。之前我看见卡耐基梅隆的交流，让他去报名，他骗我说他没录取上。十年，我知道和你说这些，让你们分开，显得我特别残忍，可是你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吗？为了你，他对我们撒谎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他居然对我们撒谎。”
十年愣住，她根本不知道这事。
“十年，阿姨也可以直白地和你说，你爸妈当年的事，真的很轰动。你知道吗，他们的案子现在都还作为医院入职培训不成文的案例。”宿娟还是忍不住。
“可是阿姨，那不是我错。”父母的死又被揭出，十年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不知道，为什么身为医生的父亲出轨了护士，那个护士逼着父亲离婚未果，跑来家里杀了她爸她妈又自杀，在这个事件中，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是……可是人言可畏。我不希望别人在背后对子昂指指点点，更不希望其他人对我们家指指点点。”
十年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宿娟也流了泪，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上有一根倒刺，她轻轻一拔没拔掉，反而出了血。
“阿姨，是不是您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接纳我？”
宿娟看着眼前的姑娘，她一双泪眼可怜地望着她，让她又不自觉地想起了谢春莲那张脸，点点头说：“嗯。”
十年扯着嘴角笑了笑，一滴泪滑进她的嘴里，咸涩的味道很快就溢满了她的口腔。
“我知道了，阿姨。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您放心。”
“十年，谢谢你，你是一个好孩子，你会找到更合适的恋人。”
宿娟知道十年会说到做到，她从来不否认这是一个好孩子，她聪明又美丽，生活压在她身上的苦，她一点一点地扛了下来，而且从来没有因为贫穷而丢掉善良的品质。
宿娟总会想，她是一个好姑娘，可惜她不该出生在那个家庭，她也不该让自己的儿子失去了分寸，更不该是谢春莲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