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春秋大梦(十三)
这一天,人界的雷声似乎格外响亮,还伴随着从未有过的杂乱脚步声与交谈声。
悠悠醒来,看见了面前一方临时的床盖,拦住了自年久失修的屋顶缝隙中漏下的雨水。
有人在敲门。
过了一阵都没得到响应,敲门的人疑惑地说:“莫不会是座空屋吧?”
似乎尝试着推了推,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
又有人说:“还真的是空的屋吶!快点儿进去,莫让鹅公淋雨……”
于是屋外的男子们鱼贯而入,还抬进了一尊罩着红布的庞大物件。
然后他们才发现屋内是有人的——一名身穿灰色苎麻长衫的年轻而英俊的男子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他们。
为首的男子有些尴尬,抱拳道:“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天天儿都在下大雨,刚刚儿才终于停了两个时辰嘛,我们本想趁到雨停赶一节路,哪个晓得这个雨说下就下,还大惨了。我们只有借公子的屋躲一躲……”
一番自白,年轻男子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喃喃问道:“鹅公?”
大家更尴尬了。因为这年轻人的声音竟然像是刚刚醒来,说不定他们不仅闯了别人家,还打扰了别人睡觉,于是他们抬着手,示意看向那尊红布下的物件,小心地解释:“我们在为鹅公立神祠,的确是怕鹅公淋到了,所以……真的不好意思,不请自来……”
原来是一些鹅公的信徒。
年轻男子站了起来,似乎有些摇晃。
屋子不大,离他近的人下意识伸出手扶了一把,却被他避过了。
他凝视着红布遮住的神像,眼中木讷与一些说不清的情绪交织,道:“可以让我帮忙吗?”
信徒们见此人非但不责备他们擅闯民宅,还主动提出帮忙,自然是十分开心的。
红布隐隐约约衬出神像的轮廓,云螭崇明如同凝视神明一般地目不转睛。
信徒们感受到了他的虔诚,便同他聊起了鹅公的丰功伟绩。
他笑了,如同雨后初晴。信徒们也都安静了下来,他们觉得那笑容好看得今生都未曾见过。然后他们听见他喑哑道:“是啊,小鹅最厉害了。”
他们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又觉得鹅公据传是位大度的神,一定不会计较一个亲昵的称呼。
这时,雨驻了。
骄阳自浓重的乌云裂痕中漏下,给墨黑的天空镶上了金边。绝望的人界似乎有了些希望。
许许多多的人在水灾中死去,又被人们尽力地捞了回来,无论是否有人认领,都尽量入土为安。
鹅公的信徒抬着神像在乡间小道上平稳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新建的神祠中。
他们庆幸自己赶上了吉时。
这处选址也是风水先生千挑万选的,面朝大江,背靠一块巨大的岩石,传说是六界大战中鹅公背水一战时拍下来的石头。此处虽离城镇较远,但后来的日子里也是香火缭绕。
那一日,人们为神像点上高箱,在上百信徒的围观下珍重地揭开了神像上的红布。
脸上的眼泪都还没干透的龚小娥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红布下是一尊无比精美、线条温润、色彩鲜亮的,大白鹅衔竹枝瓷像。
鹄葭的嘴角抽了抽。
原来,人界只知鹄葭是“鹅公”,便想她一定是那圣洁的白天鹅。又传说,神官透露过,雀族门口便是鹄葭亲手种栽的竹林,便想她一定是爱那竹子的亮节高风,于是让鹅公衔上了一枝竹叶,也象征着六界和平。
云螭崇明独自笑得更开心了。
没人听见他自言自语:“小鹅爱那竹,是因为她爱吃竹笋……”
后来,云螭崇明成为了一名守祠人。人们惊异这样一位年轻公子竟主动请了守祠人这份无趣的差事,但听了他说自己无父无母,又纷纷可怜他。
人们问他姓名,他看了看鹅公像,说自己姓胡,名崇明。
人们都说守祠人胡崇明人俊心善,连那替灾荒年生枉死之人埋骨的脏活累活也扛了下来。
首先是水灾中无人认领的死者都被草席裹身送到了鹅公祠外。
送尸的人忌讳又无奈,嘴里念叨着:“唉,他们可怜呀,又谁都不管,能怎么办……”
守祠人胡崇明为他们打了简易棺材。送尸的汉子虽然嫌弃,还是加入了他,又跟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收殓到一具女尸时,送尸人啧啧地感慨起来:“这是聂大娘吧……从小就听我娘说聂大娘可怜,嫁了个病秧子。她汉子弱得很,床都下不了,全靠聂大娘种田卖菜地养他。下大雨的时候聂大娘正要去镇上卖菜,结果路塌了,聂大娘就这么掉鱼塘里,发现的时候早没气了,到死都没人替她收尸,和那些无家可归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是他第一次听闻这么朴实却凄惨的故事,守祠人手上动作一顿,却觉得手上的女人特别轻。
或许是因为送尸汉子也抬着,又或许是因为女子生前本就瘦弱。
他问送尸人:“大娘夫家姓聂?可知大娘自身姓名?”
送尸人辛苦地思索一番,摇摇头道:“聂大娘有些学问,好像自称‘琴语’?还是‘轻羽?’不知道不知道,邻居都唤她聂大娘。”
他本想为女子立座墓碑,也只好作罢。
于是鹅公神祠的半里地外,从水灾那年开始,逐渐形成了一片无名无姓的野坟,埋的都是无人认领之尸,都是他独自料理的。每逢清明也会替他们敬上一壶清酒。
幸好,他也将守祠人做得有声有色。从一开始的打扫维护,到后来去信徒家中帮忙修缮房屋、春种秋收,人人都十分喜爱这年轻的守祠人。
信徒们时常带给他一些食物与衣物,守祠人小胡也算衣食无忧了,虽然他发现自己也不必顿顿进食,想来还是承了些神族的特质。
过了约摸十年,他又发现自己的外貌似乎衰老得过慢了。于是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是夜,他独自站在鹅公像前,微笑道:“小鹅,我代你去看看如今这人间。”
只有新守祠人知道他披星戴月地远行了。
第二日起,信徒们才渐渐发现守了几年鹅公祠的小胡公子不见了,换成了一位更像守祠人的大伯。
年轻的女子们哭得十分伤心,毕竟好些都是冲着守祠人小胡来烧香拜鹅,追问守祠人大伯,竟也不知小胡去了哪里。
丘陵地区崇山峻岭难以通行,人们向来都往东西方向顺江流而行,但走大道总无法避免会遇上面熟的人,于是守祠人小胡向北去了,也没有目的地,就是尽量走远一些。
在山岳中行了一个月,来到平原,又行了半个月,路过了两座大城镇,居民的口音已经足够陌生了,他才踏进了一间客栈,好生歇息了一番。
然后便是看看这城镇。
路过一家木工行时,见一群人团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辩论着什么。
他拢了去,才看清是一行人围着一些八仙桌的部件黔驴技穷。
原来是那定八仙桌的客人要求颇高,老木匠一时间竟找不到将桌腿与牙板拼凑的好办法了。
他想,这种事情,小鹅最在行了,于是三言两语指点了木匠。
一开始木匠还十分不信这粉头白面小年轻的话,是围观大娘替他鸣不平,木匠才愿意一试,顺着他的意思打了只楔子,那桌子便稳稳当当地成型了。
围观的路人用陌生的口音为他欢呼,场面一时夸张。
木匠定要留他吃顿饭,他也不拒,便留下了。木匠问他姓甚名谁?他看了看捧在手中的饭碗,说,姓范,名崇明。
木匠问他从哪来,到哪去?他说,从巴山来,四处游历。
木匠十分欣赏小范的才华,盛情邀请他留下来。
他答应了,留了七年,做了七年木匠,体会着鹄葭曾经热爱的木工活,也是乐在其中。
七年后,继续远行。路过各地的城镇,看着李子、桃子、凳子、屋子……给自己瞎起了李姓、陶姓、邓姓、乌姓……做了泥瓦匠、私塾先生、酒楼厨子、马场小官……开过布行、客栈、铁匠铺、果园、茶园、酒厂……
除此之外,他收藏着各种茶叶,各种酒。但都是浅尝辄止,似乎想要留给谁来品鉴。
当人间器物开始带上了工业色彩时,他已经远赴重洋,到了更西一些的地方。
行了数十年的陆路,停留过了许多国度,最终在大陆尽头登上了一艘渡轮,准备跨越海峡。
海峡风浪极大,船忽上忽下。身旁各色头发的洋人各自祈祷着平安,他百无聊赖地取出一本《正字通》,随手抛起,又看着它落下,于是得了新姓氏。
他想,挺好的,比上一次普通。
渡轮终于靠岸了,他下船,看见了白色的巨大悬崖,想起了曾经雀族嬉戏的断崖。
边境关卡的官员登记他的姓名时,他说自己叫王崇明。
彼时这座国度称霸着世界,许多方面都走在世界前列,他觉得生活又有了些新趣味。
初来乍到,首先是语言的适应。
一路行走,语言总在改变。
这里的新语言对他而言并不困难,适应起来只花了半年。
路过一座河边小城时,他停下了脚步,因为河里飘摇着许多雪白的影子——那里生着群群天鹅。
小河不远处有座小山丘,山顶上伫立着偌大的城堡。
他心中忽然腾起真实感慨:原来已经到了异乡,走了好远。
小城虽小,却以一所皇亲国戚专供的男子学校而出名,他觉得十分有趣,便慷慨解囊地捐了两座楼、一座庭院,在学校董事的瞠目结舌下取得了入校资格。
于是鹅与娥也瞠目结舌地见证了他的优雅变得迥然不同——他穿上了燕尾服、学起了西洋马术与骑士精神。
许多西洋小孩都是头次见黑发棕眸的东方青年,一时间他竟然成了校宠,这个邀请他去家中做客,那个邀请他一起去打高尔夫。
不过他最爱的还是在河边喂天鹅。
毕业后,他进入了大学,成为了建筑学院的新生。
几年后他毕业了,他又从黄砖大学换到红砖大学,成了红砖大学的建筑学院新生。
一番比较,似乎觉得红砖大学的建筑学更为出色,于是继续进修,直到念完博士。
将最先进的建筑专业知识拿捏得死死的以后,他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取名天鹅建筑。
过了几年,似又觉得无趣了,他从商人身份抽身,一个猛子又扎进了学海。
这次他选了商业,之后是历史、艺术、语言……
在这个国家,他停留了数百年。因为他发现这里的权贵们爱将自己的名字重复利用,比如这人叫云螭琦,他就给自己儿子起名云螭琦·二;云螭琦·二有了儿子,又起名云螭琦·三;云螭琦·三给儿子起名云螭琦·四……以此类推。
带着一丝慵懒,他已经变成了王崇明·七。不得不说,当地权贵因为这的那的原因,取到三的已经非常少见了。
于是乎,一支来自东方的强大血统、东亚的神秘王氏家族在当地权贵间也是赫赫有名。
因为行事低调,这些权贵也极少见过王崇明·七。最近还有传闻,王崇明·七十分叛逆,拒绝继承家族产业,跑去学了飞行。毕业后,他放弃了来自军队的邀请,就职于王氏集团旗下的民用航空公司。
对王崇明·七而言,他可能只是想念曾经看世界的视角了。
对娥与鹅而言,她们看见了身穿机长制服的云螭崇明。
虽然不太明白近现代西方服饰的发展史,鹄葭的眼角抽了抽,感觉这个小墨有些危险。
而龚小娥本来以为自己眼泪已经流干了,此时此刻,她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眼泪从嘴角流了出来。
而对于整个飞行圈而言,他们只是单纯为了这个能扛重力、能扛离心力的飞行天才放弃空军而遗憾。
在拒绝了不知道第几个同事与乘客的示爱后,王崇明·七被自己第一所母校召唤了回去。
第一所母校表示,东方战争爆发,小朋友们流离失所,无书可读,希望王氏基金会能同校方一起援助小朋友们。
王崇明·七一口答应。
只是第一所母校不知道他的第二所母校到第八所母校都向王氏基金会同时发出了邀请。
也不知道基金会尽数答应。
王崇明·七曾就职的航空公司——也就是隶属于王氏的那家航空公司派出一班包机,送王崇明·七与其他校方代表去了东方支援。
曾经走了几十年的路,如今两天就到了。
于是在离开数百年后,王崇明重新踏上了这片月树井所在的国度,也算是他的故土。
走出机舱时,他抬头看了看天,知晓天有神明,而人界战争只能顺其自然。
于是他与同事们尽心竭力地投入了慈善事业,在许多地方都办起了临时学校与收容所。
几年后,战争结束。
为了帮助城市复健,王崇明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
一开始,建筑公司也是慈善事业,只有无止无休的投入,没有丝毫回报。直到城市复兴,慈善建筑公司也终于能好好做商业了。
这时候公司才有正事命名。手下人询问他公司应该叫什么,他说,云邸吧。
母校代表团重新整顿了战时的临时学校,在这个国家多留了一些时间。
随着正式学校名单的丰富,龚小娥忽然在这些学校之中认出了s市的n中。
她想,什么叫n中和云邸集团有合作?这是有合作而已吗?
这是云邸是n中的亲爹。
数年后,一个与他同来的第三所母校的老教授即将告老还乡。送别会上,老教授借着酒劲,将他揽到角落,悄悄问:“princecharming(他们结合谐音梗与谐义梗给王崇明起的小名),告诉我实话,你就是王崇明吧?”
王崇明但笑不语,隐隐想起这似乎是第三所母校的神学部教授。
老教授微醺着,完全将自己的体重压在高他一个头的王崇明肩上,胸有成竹道:“从来没有什么王崇明二世、三世、四世……都是谎话!我说得对不对?”
“我打赌……我能看清跟神有关的所有……所有!”
虽然第二天他就不记得了。不过还是邀请王崇明常回家看看。
神学教授所谓的“家”是他的故土,对王崇明而言却是遥远的异乡。
王崇明的确也回去过,不过也是为了转移生活重心。
很快,他完全地将生活重心转移回了东方。
基金会是个好东西,现代商业系统是个好东西,团队是个好东西。
渐渐地,随着业务扩张,云邸有了多个团队。
他会找一个百分之百值得信赖的人成为副手,也就是云邸集团的总裁,而后在幕后操控总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boss。
这位大boss不仅操控了一家巨型集团,还忙里偷闲地在当地大学选了一些专业进修。
高考是不用参加的,入学资格是不必担心的——只要给这所被看上的学校捐一栋楼就好,一栋不行就两栋。学校没有地方建楼了吗?那就捐一片新校区吧。
以至于许多高校都拥有着云邸楼、云邸图书馆、云邸校区,大家都只当云邸集团醉心慈善事业。
郑光是第三个云邸集团总裁。
彼时王崇明在c市,正值上一任总裁退休。人事部门对投来的简历细心筛选,发现了一份重点大学毕业但因为庇护贫困室友而被记过的看似平平无奇却又惊心动魄的简历。
于是郑光加入了云邸。
很难说是因为近乡情怯还是什么,到这时候,王崇明才重新回到了沙岳市。
作为月树井入口所在的土地,沙岳是云螭崇明跌落人间后所生活过的第一片土地。
也是鹄葭在人界最爱的地方。
沙岳多丘陵,城市发展一直受阻,也成了人们口中云邸集团看不上的市场。
王崇明独自找到了曾经的鹅公祠所在的地方。
因为千年时光的阻隔,信徒的热情也几乎磨灭,曾经的鹅公祠早已不在,鹅公祠外的无名墓上高楼林立。
九月,沙岳的闷热较千年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那层层阴云也是暗示着暴雨的逼近。
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尽可能回忆着自己曾经在鹅公祠的生活细节,忽然,在北关对面,王崇明撞上了那时躲着揭发自己早恋行为的鹤老师的龚小娥。
因为身高差,龚小娥对着他的肚子拜了拜,说了声对不起。
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千年的时光可以如此漫长,也可以如此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