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看着这背影,温见宁忍不住跟着有些难过起来:“先生,您……”
她只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此时此刻,再安慰的话也显得苍白无力。
其他几位同学也同样手足无措,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安慰到文先生。
正当众人有些沮丧时,却见文先生的背影终于微微动了。他转过头来,对一众学生们微微一笑:“或许这正是上天的意思,让我从头再来一回。”
温见宁有些动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文先生对她和其他女同学微微颔首,走过去挨个拍了拍另外几位男同学的肩膀,温和道:“只是要辛苦你们,又要帮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先生当好久的助手了。”
……
这次空袭中,不仅书稿被焚,就连文先生未能带走的一些藏书也被付之一炬,连片纸都没能留下,据说跟他同住的另外两位教授的藏书也同样化为乌有。
轰炸过后,联大门外的文林街、凤翥街等也几乎被夷为平地。
放眼望去,昔日繁华热闹的城内几乎满目疮痍。
正当城内沉浸在空袭过后的惨淡气氛中,突然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好消息。日军突然撤兵,接下来整个十一月份,都未再有过空袭。
在这期间,温见宁陆陆续续收到了各处的回信。
堂兄温柏青只回了寥寥数语,表示自己已经知情,许久未联系过的廖静秋倒是也来了封信,委婉地表示,若是将来他们需要操办婚事,尽可以向她开口。
齐先生素来信任她,信里也没有过多地询问,仍叮嘱她要以学业为重。对于温见宁对她安全状况的担忧,她只说自己如今多数时候在租界活动,日本人不能肆意妄为,让她不必担心她的安全。不过温见宁看得出,齐先生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还是齐先生头一次在没有谈到时局的情况下写了足足十几页长的信。尽管里面只是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些生活琐事,可对温见宁来说却弥足珍贵,珍而重之地把这封信收好。
所有人中,只有孟鹂表现得最为兴奋,她絮絮叨叨地写了十几页,一会在信里回忆当年总觉得温见宁会嫁不出去,一会担忧她不会打扮将来抓不住男人的心,问要不要给她寄些布料首饰。不过她最关心的还是冯翊,尽管温见宁自认在信里已把冯翊的写得很清楚了,但她还是恨不得把冯家往上数十八代都问个遍才能放心。
她最后一个收到的是周应煌的回信。
信有两封,一封给阮问筠,另一封才是给她的。
周应煌在信里写,他们自从离开昆明后,到了滇南的一处秘密基地训练,由于训练强度太大,前段日子一直没能抽出空来给她们回信。信里还说,他们跟一群美国的飞行员们共同吃住,待遇很好,让她们在昆明照顾好自己,不必为他的生活担心。
在写了满满两大页自己的近况后,他这才在信的末尾问起了温见宁订婚的事。
大约是怕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周应煌的措辞十分克制。
他只是问她,是否已决定要嫁给那个姓冯的。订婚虽然不代表两人一定会结婚,但他相信以她的性格,肯答应到这种程度,至少已有了托付终身的决心。
温见宁伏在案前,给他回了一封很长的信。从她答应与冯翊订婚以来,她身边的人反应各不相同,但这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详尽地跟人说起自己的想法。
虽然他们重逢至今不过才两年的时日,可两人认识的时日并不短。双方的家世人品彼此都已熟悉,余下的顾虑不过是他们的感情深浅程度与对未来的考量。
温见宁不是随便看两本罗曼蒂克小说就会被冲昏头脑的无知少女,她自幼亲历母亲的早逝,也目睹过半山别墅里无数赤裸裸的钱色交易,笔下也写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对于情爱二字,她向来保持着足够的警惕。这也决定了她恐怕很难像普通女同学那样单纯炽烈地对待自己的恋人,她与冯翊的相处更多是细水长流式的,平淡却足够令人心安。
他们性格投契,虽然所学不同,却总有话可谈;她喜欢冯翊身上平和的气质,敬重他的人品学识,也信任他足够沉稳可靠,能与她风雨同舟、并肩而行。如果说在最初与冯翊定情时,她还没有考虑太多,只是一心一意想回应冯翊对她的情意,然而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早已有种预感,两人迟早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只是她并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然而日军的逼近,空袭的阴影始终不曾散去,留给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她只想抓住当下的分分秒秒,珍重自己所爱的人,尽可能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心里既已有了决断,还为旁人琐事纠结于心,不过是杞人忧天、徒增困扰罢了。
将这封信也寄出后一个礼拜,她和冯翊、钟荟三人一同请假,回了香港。
三人经过一路风浪颠簸,直至这天中午才抵达港口。
一下了船,温见宁先挽上旁边好友的手臂,笑吟吟对他道:“我们先不急去你家。”
冯翊起初只当是她想先去拜访钟荟的父母,再转头去冯公馆,可等陪她一并去了钟家后才知并非如此。这两个好朋友一到家后跟长辈们打了声招呼,随后就手拉手逛街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钟家的客厅里,他只好一个人应付两位长辈的盘问。
钟父尚且只问他对一些时事的看法,钟母则毫不掩饰对他这个人的探究之心,态度格外热情。尽管对方并没有问出什么让人为难的问题,可还是让冯翊有些本能地紧张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没心没肺的某个人总算回来了。然而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就只见那对好姐妹又急匆匆地撇下他上楼去了。
冯翊哑然失笑,只好再次坐下来应付钟家父母。
这一次他们在楼下等了许久,直至双方都无话可说了,钟母才想起什么,起身道:“这两个丫头今天一回来就古古怪怪的,也不知在楼上做什么,我去看看她们……”
话音未落,楼上两个女孩终于下来了。
冯翊一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落在后面的温见宁。
她身上换了件茶红的长袖丝质旗袍,衬得皮肤格外白皙,脸上还化了淡淡的妆。从与冯翊确定关系不久后,她就没再剪过短发,近半年的时间过去,早已留成了乌黑的长发,这会被柔顺地绾在脑后,多了份古典而温婉的韵味。
等来到他身前,温见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钟荟说我总是太学生气,让我今日好好打扮了再登门,至少别让你家人觉得我慢待了他们。”
冯翊终于回过神来,笑道:“你肯跟我回去,就已是格外优待了。”
钟家父母看他们两人站在一处,只觉这一对郎才女貌,简直天造地设一般。尽管有些舍不得刚刚回来的温见宁,不过他们还是笑着催促道:“好了,既然人已经打扮好了,我也不留你们两个,还是早些带回家去给家里长辈看看。”
冯翊坦然地拉起她的手,与钟家人道别后,钟家的司机把他们送到了地方。
二人下了车,冯翊一手拎着手提箱,一手拉着她站在大门外。
察觉到身边的人正在深呼吸平复心情,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转头温柔道:“你不要怕,我和二叔公通过气了,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温见宁清了清嗓子:“我没有怕,只是有些紧张。”
他没再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越发地紧了。
冯翊抬手按下电铃,在佣人匆匆跑出来打开铁栏门后,和她一起拾阶而上。
客厅的沙发上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四五十岁穿黑色长袍的中年人,面容沉肃,下颌处的那把短须整齐而漂亮,想来应当是冯翊的父亲;他旁边坐了位面容清癯的老者,须发皆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手里正握着一卷古书在读。
看到二人进来,冯父重重咳嗽几声,才放下手里的报纸:“回来了。”
冯翊客套地向自己的父亲问了声好,见对方锐利的眼眸扫向他身旁的女孩,微微挺身为她做介绍:“父亲,这是见宁,是我的未婚妻。”
温见宁顺着他的介绍,礼貌道:“伯父您好。”
冯父的反应冷淡,他早已从电报中得知了温见宁的存在,也听大女儿冯苓提过一些事。不过他有再多不满,碍于身份涵养,也只是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冯翊又拉了她去给旁边的二叔公行礼。
二叔公放下手里的古书,抬了抬玳瑁边的花镜,眯眼仔细打量了一会,才说了些什么。他说话不仅乡音浓重,前些年喉咙还出过问题,一度开刀做了手术,如今说话就更让人听不懂了。就连冯翊也要听一会,才能慢慢给温见宁翻译过来。
温见宁连忙问了声好,二叔公对她的态度很平和,没有审视外人的探究,也没有对待小辈的倨傲,仿佛只是看到家里人早上买菜回来应了声好。
二叔公接下来问了问两人的学业状况,又针对小报上的某条花边新闻跟他们咕哝了好久。冯父这个正经长辈反而被这一老一小晾在旁边,脸上有些挂不住,中途咳嗽了好几声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收效甚微。
他们回来的时候不早,没过多久就到了晚饭时刻。
与他们一同用餐的还有几位姨娘。
当年冯翊的母亲自杀后,冯父仓促携女出国,之后多年未归,这些姨娘被丢在老宅里,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掉了大好年华。后来抗战爆发,冯家举家南迁,她们总算没被再忘一回,被一并带来了香港。这几位姨娘年纪大了,在冯家没有儿女傍身,地位不高,在饭桌上对温见宁这个外人的态度都十分小心翼翼。
一大家子这顿饭吃得还算和谐。
饭后,冯翊被他父亲叫去书房问话,二叔公也要回他的书房读经,温见宁则被留在客厅里和那几位姨娘闲谈。姨娘们大多是心思玲珑的人,聊天时也不会让她不自在。等冯翊那边结束了书房谈话,下来找她时,她们也很知趣地起身告辞,纷纷上楼去了。
温见宁问:“你父亲有没有为难你?”
冯翊摇摇头:“只是问了我的学业,并没有提别的事。”
她舒了口气,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两人说了会话才停下,外头天色已晚,然而离入睡时间还尚早,他们难得有这么长的清闲,一时竟不知做什么来消磨时光。最后还是冯翊起身走至客厅的角落,打开了放在角落里的留声机,轻柔的音乐缓缓流淌而出。
温见宁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才刚回来,伯父和二叔公还在楼上……”
冯翊嘴角含笑:“你的意思是,明天就会答应我的邀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