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自入学以来,联大食堂的饭菜就十分糟糕。
若只是饭菜简陋也就罢了,偶尔里面还会混进砂石、老鼠屎,常被学生们戏称为八宝饭。女同学们讲究干净,食堂都由她们亲自出人办膳团,去郊外采购食材回来做饭,像她们宿舍的张同慧,之前就在膳团里帮过工。不过男同学那边,伙食就要差得多了。
起初还有许多同学时常光顾街边的小饭馆打牙祭,后来随着物价上涨,大多数学生手头日渐拮据,在没有收到家人的生活费时,只能去吃学校食堂,来下馆子的人也慢慢少了。不过每逢手头宽裕时,大家还是会搭伙结伴来小饭馆里改善伙食。
之前她们几个凑伙出来打牙祭时,时常会叫上阮问筠,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自从周应煌跟她们频繁往来后,阮问筠似乎也忘了曾经一度还想躲开这个人,每次一同出去时两人有说有笑的,让温见宁这个素来迟钝的人都看出了些端倪。
四人出了校门,在一家小饭馆挑了张桌子坐下,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提到方才的事,周应煌表现得比钟荟她们还要气愤,连声说要去找人算账,被她们七嘴八舌地劝了一通后才消停下来。不过被他们这么一闹,大家反而没那么生气了。
中途还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
店里的伙计端了一锅米线,从周应煌的座位旁边经过时,不巧脚下踩了水一打滑,一锅米线被打翻在地,有些还泼在了周应煌身上。
米线上浮着一层热油,看着表面不冒热气,实则汤汁滚烫。
周应煌下意识叫出了声,温见宁她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阮问筠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小心翻起他的衣袖查看伤势,见到他衣袖下的皮肉都被烫得通红。
她一边让伙计打盆凉水过来,一边又气又急地教训他道:“……那么大个人直挺挺地往你这边来,你也不知道躲,还空校的学生呢。也不知当初查视力时,你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周应煌讪笑道:“不碍事的,只是一点烫伤。”
温见宁将这两人间的端倪看得真切,心里暗自发笑。
她和钟荟对了个眼神,心照不宣地准备回去再好好拷问阮问筠。
好在周应煌只被溅到了少许,身上的烫伤并无大碍。掌柜的送了一碟烧饵块作为赔礼,众人也不为难这个伙计,继续说笑吃饭了。到了饭后结账时,她们正准备照例均摊,却被周应煌拦下:“说好了今日我来做东,你们怎么还付起钱来了。”
温见宁笑道:“大家只是开玩笑而已,难不成还是真心要让你破费的?”
“说了要请你们下馆子,当然不能食言,”周应煌收敛了笑意,神情有些严肃道,“以后我请客的机会只怕也不多了,听人说前线战事吃紧,我们这一期学生很可能提前毕业。”
哪怕不提前毕业,他留在昆明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们曾听周应煌提起过,由于飞行员紧缺,空校的学生通常只有一年半的训练时间,就要准备上机。一场大仗下来,真正能活着回来的人少之又少。
因为他这句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重起来。
接下来他们在街上闲逛时,大家也不像往日那样开玩笑了。
直至天色将黑,双方才在西门外分开,她们三人回了南院女生宿舍。
一进了屋,温见宁就关上了门,似笑非笑地把阮问筠堵在床边拷问:“阮同学,你和那位周同学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和我们交待一下?”
若说之前她还只是怀疑,在饭馆里看到阮问筠关心则乱时就可以确定个八九不离十了。
阮问筠先是俏脸微红,很快大方坦然、毫不忸怩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不过今天既然你问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
她爽快地承认了和周应煌的恋情,甚至不等温见宁进一步拷问,还进一步交待了细节。原来早在去年秋天,两人就已定情。当时她正处于心意不决中,中间还拉温见宁挡过几回,周应煌也确实消失了一段日子,让阮问筠有些失落。
正在这时,她突然找到了一份十分合适的差事,去当地一户人家教女孩子识字,报酬也给得极为丰厚。阮问筠一开始真以为自己运气好,直到有一回在街头意外看到周应煌跟那家的人说话,才反应过来诸多不对劲之处。再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两人私底下渐渐又恢复了往来。虽然谁都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但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了。
温见宁听得又是好笑又是郁闷,总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故事里拆散有情人的反面角色。她正这样想着,抬头看到旁边的钟荟脸上毫无意外之色,突然反应过来:“钟荟,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所以你、你们两个居然一直瞒着我……”
她气得过去挠钟荟的肩膀当作报复,却被两人合伙反制
三个人打闹了一阵,直到笑得浑身没力气,这才坐在床上慢慢平复心情。钟荟突然小心翼翼地问:“见宁,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还瞒了你别的事,你会不会生气?”
阮问筠也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她。
温见宁一脸狐疑道:“只是隐瞒,你们没有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二人连忙举手发誓:“这个是绝对没有的。”
可她再怎么逼问,那两人也吞吞吐吐,始终不肯说出究竟瞒了她什么。
温见宁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无奈道:“那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只等你们什么时候愿意和我交待清楚了,什么时候我再和你们好好算账。”
钟荟她们听了,竟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连忙又把这事给含混过去。
……
五月过后,昆明城又进入了新一年的雨季。
一连数日,雨断断续续地下,温见宁已习惯了当地的这种天气,并不觉得烦闷,反而觉得这样雨水连绵的日子反而更能让人的心绪平静下来。
《野火》有其他同学帮忙,不用她时刻盯着,在《岁寒》编辑部的工作并不忙碌,再加上中文系的学生课程压力没有理工学院那样大。闲暇之余,温见宁和其他同学常会去教授们家中拜访请教,去的最多的还是文先生家里。
他和文学院其他几位教授都很欣赏温见宁的才华,每次温见宁所写的读书报告提交上去,总能得到很高的分数。去年有段日子,她为了刻意压制考试成绩,曾故意降过自己的水准,还一度被文先生找过去问话,询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在得知缘由后,文先生非但没有批评她的做法,反而表示让温见宁放心大胆地好好写,不必有所顾忌,至于分数,他和其他几位教授私下里会帮忙酌情给出。
有了教授们的关照,后来温见宁就轻松了许多。
再加上去年她向文先生请教后毕业留校执教的事,他还曾帮忙向系主任递过话,最终定下来她一毕业就可以去教先修班的学生。林林总总下来,无论是出于师生情谊,还是出于将来留校做助教讲师的缘故,她会隔三差五来帮文先生整理教学笔记和一些书稿。
来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其他几位深受文先生照顾的同学也常来帮忙。
文先生家住联大附近一条巷子的小楼上,楼是砖木结构,内分上下两层。楼下住着文先生一家六口,楼上还住着两家人,都是联大的教授家属。
由于隔音较差,楼下时时能听到楼上人的走路声,楼上也能听到楼下的交谈声。就是在条件下,教授们做学术研究,准备教学大纲的。
文先生近年来正忙于整理古代小说发展史,然而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光搜集、翻阅文本就已花去了不少几年的功夫,草稿写了厚厚的一沓又一沓,上面全是用毛笔写成的小楷,字迹未必有多漂亮,但个个清晰工整,丝毫不见半分潦草,温见宁她们这些学生助手帮忙校对书稿时,都忍不住为文先生的严谨所折服。
只是这些书稿太过重要,每次文先生和师母跑警报时既要照顾几个孩子,还要拎着书箱,又要顾着一箱手稿,每每顾及不暇,所以她们几个学生偶尔也会轮流前来帮忙。
这天她和一位男同学正在文先生家帮其整理书稿时,突然听到预行警报响起,连忙小心地把书稿收进了手提箱内,又帮师母照顾孩子。
眼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一群人这才纷纷往外走。
由于第一遍是预行警报,这说明才刚发现日军飞机往昆明飞来,再加上大家已经跑了这么些日子,也总结出了心得,这会并不着急,何况他们这一行人还带着孩子,怎么也走不快。
直到第二遍警报响起,众人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
半路上,他们还碰到了训导处的黎教授。
由于近来大家都已习惯了日军的空袭,有些心大的同学在预行警报响起后也不肯离开校园,就比方说有位女同学喜欢借这个时候去澡堂洗澡,还有同学喜欢一个人独占图书馆,只有在空袭来临时,人都跑光了,才没人跟他们抢地方。可训导处总不能看着他们留在那里,故而每次不得不派人去清校。
温见宁听了同学们的行迹有些忍俊不禁,只觉在生死关头,他们还能如此从容不迫,身上有种《世说新语》里魏晋名士的潇洒旷达。
不过黎教授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没好气道:“你们这些学生,能少添麻烦就不错了。”
显而易见,温见宁就是会给人添麻烦的一个。
她跟黎教授打过几次交道,每次碰上都没有什么好事。不过上次联合公演的事实在不能怪她,经过那次后,他们的关系反而拉近了不少。
众人一路走到城外的一条壕沟内坐下,就像温见宁她们这些学生常聚在一处消磨时光一样,教授们也有他们的集会,周围一圈坐着的也多是各学院的教授。教授们大多互相认识,有的彼此甚至还有姻亲关系,这会拖家带口地坐在一处,免不了闲谈起来。
温见宁他们这些学生插不进话,只能在旁边听教授们高谈阔论。
联大的教授们大多学识渊博,且不只专精一道,在许多方面都深有造诣,此刻虽只是闲谈,但也旁征博引,妙语如珠,令旁边听的人大开眼界。
不过教授们各抒己见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有不少争议,难免也会为此争辩起来。就连文先生这样素来待人温和的,在跟另外一位教授争论起学术观点,也急得脸都涨红了。
可旁边的学生们看得明白,教授们的这种争辩不仅是为了逞口舌之快,也不是意气用事,而是纯粹出于为自己心中的道而辩护。吵完之后,哪怕双方不能互相说服,可仍能尊重彼此,友好相处,足以称得上是君子之争。
温见宁和其他人一样专注地看着听着,尽管此刻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会对他们以后的人生造成怎样的影响。
直至下午两点,空袭警报解除,众人才回到城中。
从文先生家中回来后,温见宁本想喊人陪她晚上一起泡茶馆看书,可宿舍里一个人也找不到。冯莘去忙学生自治会的事,钟荟、阮问筠两个不知何时一起出去了,她只好一个人留在点着油灯看书。书还没看完,另外两人终于脸色凝重地回来了。
二人回来的路上已商量好了话,钟荟先开口喊她::“见宁,别看书了,周应煌今天有事要请我们下馆子,咱们一起去吧。”
温见宁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诧异道:“这么晚了,他也要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