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尽管冯翊这样说了,温见宁还是不想给他惹麻烦,全场下来尽可能躲着他们走动。好在今日来祝寿的宾客太多,她混迹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不过在这场寿宴将近尾声时,还是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意外。
某一次她被温柏青拉去跟人敬酒,穿过人群时不知为何有一道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温见宁向来对旁人的注视比较敏感,回头一望,发现角落里有个年轻男子正盯着她瞧。
对方倒不像温见宁想象的那种花花公子,反而更像个年轻学生,生得剑眉星目,身形挺拔,比她也大不了几岁的模样,气质坦荡而磊落,并不让人生厌。
他见自己被发现,也没有避开目光,反而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挡在温见宁身前,十分客气地问道:“你好,我叫周应煌。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温见宁客气而生疏道:“我不认识你,你可能认错人了。”
她说罢就想绕开这人,不想又被对方挡住去路,继续追问道:“没关系,从前不认识也不要紧,我们现在不就认识了。我的名字你刚才已经知道了,我叫周应煌,是航校的学生,目前在昆明培训,不知你是哪里的学生,贵姓?”
温见宁皱了皱眉头,只觉这人咄咄逼人的模样好无礼。
不远处的温柏青看到她这边的状况,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温见宁直接对他喊了声哥,就躲在他身后,对方却已经冷淡下来:“抱歉,认错人了,打扰两位了。”
说罢,那人就歉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离开后,温见宁才小声嘀咕道:“这人怎么回事?”
温柏青低声训斥她:“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呢,宴会碰上个搭讪的人都要往我身后躲。口口声声说不想被包办婚姻,就你这没出息的模样,什么时候能把自己嫁出去。”
温见宁的神情慢慢变得冷漠,讥笑道:“你和静秋姐当初也是在宴会上搭讪认识的?”
一句话气得温柏青脸色发青。
直到宴会结束,兄妹俩都没再说一句话。
宾客们跟主人家道别后纷纷散去,他们不愿早早出去跟人挤,有意落在了后面。
等兄妹两人出了大门时,天上不知何时阴沉沉地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个不停。
他们的司机和车早已等在门口,不远处的长街上虽然还停了三两辆黑色汽车没有开走,但和来时的热闹,愈发显得萧条冷落。
旁边有人为他们打伞,两人正要下台阶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说笑声,声音隐隐令人耳熟:“……贺世叔,怎好劳烦您亲自送我们出来,您还是快回去吧。”
温见宁还未反应过来,温柏青倒是听到贺家人出来,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对方察觉到前面有人看来,也本能瞥了一眼。
两边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温见宁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双眼直欲冒火的冯苓,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小心地躲过了后半场宴会,却怎么也没想到双方居然会在离场前这最后一刻撞上。
再看旁边的冯翊,他的面色反而十分平静,比她要从容多了。
冯苓看到温见宁旁边的青年男子,很快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这位就是温先生吧,今日既然有缘碰上,我们不妨换个地方好好谈谈。”
温柏青虽然并不清楚其中的缘故,但看几人的神色,也猜出了个来龙去脉。
他瞥了旁边拼命给他使眼色的温见宁一眼,微微笑道:“乐意之至。”
……
温见宁起初还提心吊胆了一会,等双方坐下来才发现,她担心得太过了。
像冯苓这样自恃身份的人,自然不可能跟街头泼妇一样,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失了风度。相反,她还颇为礼貌地跟温柏青这个做兄长的东拉西扯了好一会。
聪明的成年人说话实在令人头晕,温见宁在宴会上先是敬了不少酒,后来喝了几杯香槟,头晕乎乎的,人也极其困倦,在旁边听他们打机锋听得昏昏欲睡,眼皮越来越沉重,等到后半程连他们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回去的车上了。
她听见温柏青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原来是冯家的人,眼光还算不错。”
温见宁连忙强调道:“我对冯翊真的绝无半分私情。”
温柏青嗤笑一声,刻薄道:“好了,我当然知道你对那冯家的小子没意思。不过,他倒是很肯维护你。我先前只当你脾气又差,还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温柔可亲,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把石头当璞玉。”
温见宁不甘示弱地嘲讽:“比不上静秋姐错把鱼目当珍珠。”
温柏青冷笑:“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还真把外人当作自家人了。”
温见宁淡淡道:“不敢,我如今只是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人,无论是温长官,还是廖家的小姐,我都是高攀不上的。”
“我不过说一句,你能顶十句,你才女的名声就这么来的,”温柏青顿了顿,再开口时,那股嘲讽的语气不知不觉地淡了,“我听说你有个好朋友,还认了人家的父母当干爸干妈。呵,自家的亲人不认,反倒上赶着别人家的。不过这样也好,哪怕你毕了业和冯家的小子结婚,也算有自己的娘家人能撑腰,我也可以放心了。”
温见宁听出不对,皱眉问:“你在胡说什么?”
温柏青淡淡道:“虽然你温三小姐瞧不上我那些蝇营狗苟的事,但我毕竟还是个军人,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死在战场上,不可能一直看着你过家家。日本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滇缅公路不管的,这一两年间我说不定要随军去南边,即便不去那边,也没空再管你的事。”
温见宁认真道:“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不必管。”
对她的话,温柏青仍是报以嗤笑。
说话间,汽车已经缓缓停在了学校门口。
温见宁跳下车打开伞,正准备往回走,却听见温柏青又发了话。
他坐在车里,只露出半张冷峻的侧脸:“我在昆明还会停留几天,你要是有事找我,就去温公馆。我走以后,那边就留给你当嫁妆,你要是想住,随时都可以去。”
温见宁很客气、也很坚决地对他说:“不必了。”
车窗缓缓合上,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她的视线。
她一个人静静站在原地,目送汽车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这才转身继续走。
学校的路都是土坡,一下雨就满地泥泞。温见宁身上还穿着累赘的礼服长裙,只能一只手为自己打伞,一手拎起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女生宿舍所在的方向而去。
冷风迎面吹来,让她有些昏沉的头脑都清醒了许多。
眼看她快走到宿舍附近了,前方树下突然有个黑影动了,吓了她一跳。
察觉出她的害怕与防备,对方停下来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后才出声。
“见宁,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冯翊的声音。
温见宁这才松了口气,但旋即还是有些疑惑。
这么晚了,冯翊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今日的事牵连到你,我很抱歉。方才在你堂兄和我阿姊面前,我一时口不择言……”
原来,冯翊是为方才的事来找她道歉,所以才特意等在这里的。
对面的人仍在絮絮说着,语声温和而清润,温见宁却不自觉地走了神。
于她而言,冯翊早已不只是普通朋友,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关系可谓亦师亦友,真要论起来的话,恐怕师的成分还要占得多些。再加上冯翊本就少年老成,她对他更多是欣赏、敬佩。温见宁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也会意气用事,口不择言,也会被家人为难成这个样子。
她还在走神中,却发现冯翊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四周静得只有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有些无奈道:“见宁,今天晚上我们说的话,你是不是并没有好好听。”
被人当场指出这点后,温见宁连忙道歉:“是我的错,我喝了酒,刚才没有注意听。你接着说吧,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听。”
冯翊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话。”
天太黑,不远处女生宿舍里的灯光太黯淡,温见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更无从猜测他的想法。他停了好一会,才又道:“我只是想说,我不太擅长和其他女性相处,唯有和你在一起时,才不至于不自在。希望不会因为这些事,失去你这个朋友。”
这话其实极容易让听的人多想,但他的语气这样温和诚恳,态度这样坦荡磊落,让人实在不能不相信,他真的只是担心自己会失去一位友人。
温见宁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自信满满道:“当然不会。”
她也曾有过百口莫辩的时候,多少能理解冯翊此刻的心情。
冯家是冯家,他是他,她绝不会做出迁怒朋友的事。
听到她的保证,对面的人这才一点点放松了下来:“早知道最后还是会撞上,当时就应该邀请你跳一支舞。”
温见宁想了想道:“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机会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已放松下来,可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冯翊终于道:“你先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温见宁也是在困了,跟他道别后往宿舍所在的方向走去。
她走到门口时,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那里黑魆魆的,没有光亮什么也看不清。
但不知为什么,她很确定冯翊仍静静地伫立在沉沉夜雨中。
……
那天夜里的对话,两人后来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听冯翊说,他姐姐冯苓没多久就离开昆明了。她其实很想问问冯翊,他最后与冯苓那边是如何交待的,但想到这话题难免会让人为难,所以最后也索性不提了。
温柏青同样在不久后离开了昆明。
他这一趟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昆明没待多就又要走了。两人都清楚这一次分别后,下一次再见不知又是何夕。离别前时双方都克制了自己的脾气,平平淡淡地道了别。
五月底,联大的第一届学生自治会成立了。
在温见宁认识的这些人中,沈学姐当选为学生会主席,范学姐成为干事会副主席,钟荟、冯莘二人成为学生自治会的普通干事。至于宿舍里的其他人,阮问筠和她向来不喜欢参与社团,一心埋头于书中;陈菡香是有心无力,虽然她个人很想参加,但最终未能入选;至于张同慧,她是宿舍里最让人惋惜的一个——
她快要休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