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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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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见宁对此早有预料。

    她镇定道:“我这里有两种计费方式,一种计时,我问你答,每小时我可以付你两元;另一种根据你回答的问题数量,我再做计算,你可以任选一种。”

    孟鹂冷笑一声:“这位小姐,你不妨去塘西街头好好打听一下,老娘是什么身价,你这点钱,怕不是打发要饭的叫花子都没人肯。”

    她说着拿起手袋,作势要起身离开。

    可温见宁稳稳当当地坐在位子上,一点没有挽留她的意思。

    孟鹂拎了手袋走出一段距离,眼看都要到门口了,还不见温见宁出声,顿在那里几秒钟,只好又转回身坐下,双手按在桌上身子前倾:“温小姐,你若是想问我塘西的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那得加钱。”

    温见宁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冷然道:“我虽想向您打听消息,但并不意味着我甘愿当冤大头。如果您觉得我能给出的价格无法让您满意,自然也可以掉头寻别的主顾,看看有没有人和我一样有兴趣来听故事还付钱的。”

    她答得这样干脆利落,全然不给孟鹂留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

    温见宁知道自己给出的价格无法和妓女的皮肉生意比,但也绝对不低。时下港岛的米价每斤不过六分钱,她自己写了一篇小说,总共也不过赚了十块钱稿酬。既然她一开始就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就绝不会再加砝码。

    孟鹂若是想要漫天要价,只怕挑错了对象。

    更何况她看得出,孟鹂手头应该也是缺钱的。

    孟鹂盯了温见宁一会,也不见她有半分松动,整个人陡地泄了气,不耐烦地扬手:“罢了罢了,我今日只当发善心做好事。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越有钱的反而越抠。”

    这后半句话在温见宁冷淡的目光中声音越压越低。

    温见宁心中已有了故事的大致雏形,所需要的不过是细节的填充。她来时已做好准备,见孟鹂答应,便拿出身旁的笔记本,就开始提问她准备好的问题。

    差不多坐了两个小时,温见宁才把预先准备的问题都问完了,还记了半本笔记。

    她对照了清单,撕下半页纸递给孟鹂:“这上面是一些你回答的不够详细的问题,你回去好好看看,下次见面我还会再问。”

    孟鹂今日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堵了半天,早想着如何扳回一局。

    她瞥了一眼那半页纸,脑中灵光一现,很快抓住了什么。

    孟鹂盯着温见宁,突然就笑了:“温小姐年龄虽小,没想到却是个才女。也不知道哪天能在小报上,看到咱们温小姐的大作。若是温小姐成了名作家,不知可否看在我今日帮忙的份上,替我打个广告,大家一起发财。”

    她的口气笃定,竟是一下就猜中了温见宁的打算。

    而温见宁只是按照先前的约定,从口袋里掏出四块钱放在桌上,随即收拾东西起身:“咖啡的钱我已经预付过了,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直到走出咖啡馆一段距离后,温见宁才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

    虽然她方才在孟鹂面前装得镇定自若,但心里也捏了把冷汗。

    若非已和方鸣鹤说定了自己要写这个题材,她实在不想和孟鹂这种人打交道。而且,即便孟鹂态度轻佻,但若是再找一个人,说不定会比孟鹂还要难缠,她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等回到别墅,温见宁提笔给温柏青写信,让他最近若是有空回香港一趟,她有事想和他当面说。上一次她寄出的信,温柏青至今还没回,也不知道他近来到底在忙什么。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封信发出后,温柏青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讯。直到暑假结束,温柏青才匆匆给她来了个电话,说他有要事在身。

    而话还没说完,旁边有人催促,电话便挂了。

    既然他忙成这样,温见宁一时也不好再去打扰。

    余下的大半个假期,温见宁都躲在房间里忙活自己的第一本长篇小说。

    等到框架打好,素材也收集了个大概,她终于开始动笔。

    她打算写的这一部小说名为《莺啼倦》,主要讲述的是内地农家女阿英幼年被拐卖到塘西,成为一名阿姑,以她的视角来看欢场女子的爱恨情仇。

    因事先准备充分,她这一次的写作速度远比上一本《还珠缘》快上许多。

    和方鸣鹤商议后,温见宁换了一个笔名——

    白茅。

    这笔名取自《诗经·小雅》中《白华》那篇,开头第一句“白华菅兮,白茅束兮”,正是当年齐先生曾给她念过的那一句。

    开学前后,《莺啼倦》终于正式在《星岛杂谈》上连载了。

    《莺啼倦》以香港塘西为背景,写的又是妓女这样吸睛的话题,从第一期连载起就引起了小范围的热潮。因为温见宁准备得周全,关于塘西的细节逼真,有人说她是一个惯于风月的无耻文人,有人说她本身就是个妓女,才能写得这样真实。

    温见宁想不明白,她虽写了这种题材,但里面并无任何风月之事,怎么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无耻之徒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莺啼倦》带得小报的销量节节升高,方鸣鹤也高兴得给温见宁提了一角钱的稿费。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温见宁在小说里杜撰了一个花名叫玉棠春的妓女,正好和塘西新挂牌的一位阿姑撞了名字,对方一夜之间身价骤抬,引得有不少妓女纷纷写信给报社,愿付广告钱给这位白茅先生,只求他在文中提及自己的名号。

    这种事对于报社来说并不少见。

    十几年前内地风靡一时的《晶报》上曾经专门开辟了一个名为“莺花屑”的栏目,专门给妓女登广告来盈利。时至今日,已成为一种惯例。

    虽说这事可能不太讲究,但毕竟只是在小说中改动几个字的事,所以方鸣鹤特意来信问过温见宁的意见。

    温见宁对此颇为无语,虽然她确实很想赚钱,但还没沦落到靠给妓女打广告为生的地步,当即回信拒绝。之后再有类似的信件,她便全权交由报社的人帮忙处理。

    转眼之间,漫长的暑假过去,终于到了温家姐妹开学的日子。

    除了还在念小学的见瑜外,其余三人都就读于南英中学。

    温见宁八岁入学,这次暑假开学回去便要步入初中三年级。

    而刚过完十六岁成人礼的见宛即将度过在中学的最后一段时光,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她将会是在姐妹中最先一个念大学的;年龄最小的见瑜当初入学考试成绩最好,但姑母还是压了她两年才放她入学,所以她今年还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

    她们三人的成绩名列前茅,让温静姝素来颇为得意,每每聚会时都要拿她们夸耀。只有见绣一个,虽然她也很用功,但仍只是中游水平。

    开学后,温见宁的生活和往常变化不大。

    每日除了上课学习外,她一放学便回去躲在房间里先写完作业,再准备下一期要连载的稿子。只有偶尔学校社团有活动时,她的日程安排才会有所变动。

    南英中学的社团活动很丰富,但和热衷于参加各种社团活动的见宛她们不同,温见宁只加入了一个文学社。

    南英中学的文学社名为“野火”,取自白居易那句脍炙人口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了这个意思之外,野火本身还是英国人对香港一种花的叫法。这花呈艳红色,开时烈烈如火烧云霞,浓得几乎化不开。每年五月过后,浅水湾附近会有大片野火花开放。花期一直持续到七八月底,这野火便烧过整整一个夏天。

    温见宁曾在一本植物图鉴上翻到过这种植物,知道它还有个别名叫凤凰木。想来当初创立文学社的前辈们,在起名字的时候应该花费了很多心思,才能让这样简单的一个名字,包含了他们的无数希冀与憧憬。

    野火社是南英中学最大的社团之一,不仅有自己的同名刊物,在校内还有独立的活动教室。时下爱好文学的少年少女太多,只初中部大约有两百多号人。温见宁混在其中,安分低调而不起眼,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便是近来港岛上小有名气的新作者白茅。

    按照惯例,每周五下午是野火社成员的读书交流会。

    开学后的第一次读书交流会后,活动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收拾卫生。除了温见宁外,还有一个短发女生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短发女生名叫钟荟,是温见宁的同班同学,性情爽利开朗。

    戴眼镜的男生名为蒋旭文,是野火社初中部的社长,在学校里人缘颇佳。文学社的才子才女们多少有点自恃清高,不理俗物,彼此之间还有点文人相轻的意味,只有他擅长交际,心性豁达,最后才推举了他当社长。

    三人正在清扫地上的纸屑,蒋旭文突然叫了一声:“这是谁的书,竟然落在社团里了。”

    钟荟探头看了一眼道:“呀,是望岁居士的书,还是新出的呢。”

    温见宁听了问道:“是那位最喜欢写三角恋爱的望岁居士?”

    望岁居士是上海新派作家张留余的笔名,此人是素来最擅长写都市恋情小说,里面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通常是三角关系。有人曾不无辛辣地讽刺说,张留余所有的作品就是一个三角形。尽管这样,还是不妨碍张留余的小说风靡上海,受诸多贵妇人追捧,甚至还传到香港来,连温静姝她们都是张留余的忠实读者。

    钟荟笑道:“依我看来,这位张先生未免太不知变通。男女之间的关系何其复杂,他却固执地只肯写三角形,却不知还可以写四边形、五边形、甚至多边形。若是这样写,人家就不会给他起个张三角的外号了。”

    蒋旭文在一旁插科打诨道:“这就是你不懂了。三是个非同一般的数字,古人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数学上说,三角形又是最稳固的结构。所以男女关系至多不能超过三角恋,一旦超过了三这个数字,免不得让人头晕眼花。”

    三人说笑了一阵,凑在一块看起了张留余新出的这篇名为《织女》的小说。

    才看了几页,温见宁便有几分讶然。

    和张留余以往的柔媚风格不同,这本《织女》竟然是一篇反日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乃是一位富家小姐,家中经营丝绸布匹。后来家境败落,只能去一家日本纺织厂做女工,在那里饱受日本人欺凌与侮辱。虽然其中还少不了张式的三角恋爱描写,但比起他本人从前的那些纯恋情小说,格调不知高了多少。

    虽然有很多人瞧不上张留余的恋情小说,嫌其格调低俗,但他身为全上海最知名的作家之一,笔力还是很强的。尤其读到日本人对车间女工进行军事化管理,女主遭到侮辱打骂那段,再联系国内时局,看得人又是气愤又是心痛。

    虽只是快速翻过一遍,但三人看完后还是好半天才平复下心情。

    钟荟转头问道:“见宁,你觉得张留余这个故事写得如何?”

    温见宁斟酌了一下,才评价道:“有点可惜。”

    这篇小说立意乍一看很高,但还是没能跳出张留余热衷于三角恋爱的小格局,三角恋情搭配民族仇恨,反倒显得不伦不类。张留余对日本人的刻画也仅停留在他们的残暴凶狠上,反而显得人物脸谱化,批判也只停留在了一味发泄的层面上,激愤有余,深刻不足。

    另外两人听了她的看法,也跟着点了头,显然有同样的感受。

    三人又聊了一会文坛八卦,看外头天色不早了,这才赶紧收拾东西锁门离开。

    临分开前,蒋旭文突然想起什么,提醒两人道:“对了,这周日我们文学社有活动,你们俩要记得去。”

    钟荟转头笑道:“你不用提醒我,倒是见宁你一定要来。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除了读书会,其他活动你都不爱参加,未免太不给我们面子了吧。”

    温见宁生性孤僻内敛,在文学社里多数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帮忙做排版、校对的活,并不爱出风头。时间一长,她这种默默做事的作风,反而让文学社的成员们对她都颇有好感,渐渐地也不觉得她清高孤傲,难以相处了。

    钟荟亦是对她颇有好感的人之一。只是温见宁鲜少参与社团活动,平日功课紧,她们也很少深入交流的机会。

    温见宁本还想拒绝,但被她上来抱着胳膊一顿摇晃,最后还是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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